第一百四十四章 紅色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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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空蕩得能聽見灰塵沉降的嘶嘶聲,那是交警機構特有的緩慢的窒息。他們形容過交警這個部門的“慢”,說是18年前的一個臭屁,18年後還能聞到餘味…這也是張林他們一直在不停地派出破局者的原因吧。
這一日,老祝與青禾都不在,將這方空間驟然變成一個孤島,一座被真相浪潮遺忘的絕望礁石。不在也好,長籲一口氣的崔媛媛反鎖上門,如同封鎖一個即將引爆的雷區:一個由謊言、遺忘和精心策劃的背叛構成的雷區。幾年來積攢的案卷材料被她傾瀉而出,紙張的洪流瞬間淹沒了冰冷的木質紋理,每一頁都是未愈的痂殼,每一行都是待解的詛咒。
而翻閱它們,如同在曆史的潰爛裏掘墓,指尖沾染的都是冰冷的絕望。記憶的錨點狠狠砸在八年前的9月17日,那場吞噬父母的爆炸案件發生的日子。官方結論像一則蹩腳的公文笑話:煤氣管道深情泄漏。但屍檢報告是冰冷的鐵證:父親單明與母親的血脈裏,流淌著名為***的安眠藥:一種確保他們在大爆炸之中沉靜赴死的強效鎮靜劑。破壞範圍不大,卻精準地清除了辦公室裏的單明和洗手間的母親。顯然,那位被父母盛情接待的賓客,帶來的不是友誼,而是一份量身定製的死亡契約。
她翻到神秘人提供的現場照片集,指尖停在第17張。
照片角落,半個褪色的紅氣球殘影,像一抹凝固的、詭異的微笑。然而,金平借出的官方證物清單上,關於氣球的記錄像被橡皮擦仔細舔舐過,幹淨無痕。這缺失的證據,往往才是最響亮的證詞,尤其當它消失得如此禮貌而徹底。
“媛媛,鑽研什麽呢?曆史懸疑劇?”
祝一凡幽靈般的聲音幾乎貼著耳廓響起,不知何時已立於她身後,“嘖,這照片…篡改的活兒有點糙啊。原始版本,應該更豐滿些。”
“篡改?何以見得?”她猛地抬頭,脊椎如受驚的獵豹般繃緊。
“直覺!以及推斷...”祝一凡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案卷慘白的光,像冰冷的探照燈,“這是...現場勘查照片?我聽嚴格講過,這種證據講究全方位無死角,恨不得拍清蚊子腿上的絨毛。但這裏,”他指尖精確地戳向照片集空白處,“你看,西北角的視角,內容豐富得很,西南角的內容卻集體失蹤了。若非拍攝師急著去喝慶功酒,”他聲音陡然沉入冰窖,帶著一絲淬毒的嘲諷,“那就是有人覺得那風景太過礙眼,選擇性曝光了。”話鋒陡轉,寒意刺骨。
“媛媛,你…最近睡得好嗎?”祝一凡那語調,像在問候,更像在評估一件高危爆炸物的引信穩定性。
“還好…”她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弦,“怎麽了?”
“哦,純粹關心美女下屬的健康。***嘛,俗稱記憶橡皮擦,大劑量使用…”他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絲難以捕捉的弧度,“簡直是變成睡美人的絕妙引信,你不會對其用途陌生吧?主治應該是認知崩塌,長毛怪一般的大傻子。”
說完,他像個完成例行通告的報幕員,轉身消失在門外,留下冰冷的氣流。
“你才認知崩塌!你全家白癡!”崔媛媛一直板著的臉,總算有了一絲緋紅,那是憤怒與荒誕感交織的灼燒。
然而,危機接踵而至,效率堪比催命的KPI。
翌日,崔媛媛的車在疾馳中上演了一曲忠誠的背叛。刹車踏板虛軟如泥,仿佛浸透了官僚主義的推諉油脂,猙獰的護欄獰笑著撲向擋風玻璃,死亡的鐵腥味撲麵而來。
千鈞一發之際,一隻布滿油汙和歲月溝壑的手,猛地從搖下的車窗探入,死死攥住了那根古老的手刹杆。
粗糙的金屬摩擦聲刺耳響起,原始的機械裝置瞬間繃緊。“嘖嘖嘖,真險啊,警花小姐姐。”鴨舌帽簷下,那張風霜雕刻的臉探出,沙啞的嗓音像砂紙打磨著耳膜,“這年頭,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連執法者的鐵馬都學會自毀了!”他咧嘴,兩顆金牙在昏暗中閃爍如墓穴磷火,壓低聲音,“不是自毀的話,那就是權貴的盛宴,又需要新鮮的羔羊排了,八年前是你爹媽被端上桌,現在嘛…輪到小姐姐你入菜單了。”
他的呼吸帶著硝煙和腐朽煙草的混合氣息,如同從一部廉價犯罪片片場走出的活體道具。
崔媛媛強壓驚悸,檢查刹車油管。
一道光滑整齊如外科手術切口的人為斷痕,赫然宣告著一次精心策劃的意外。
崔媛媛心悸之下,打車回到的交警大樓。
“媛媛,查到了!”金平的電話如約帶來驚喜:“爆炸案前一周,費剛代表縣裏親切慰問過你父母,結果嘛…據說話不投機一拍兩散。”
“費剛?”
“嗯,親切交流的記錄,後來被精準蒸發了。但根據雙湖集團最終受益人指向費青書這條藤…他應該就是幕後操盤手,至少是之一。”金平的聲音帶著洞悉世情的疲憊,“還有更勁爆的…當年第一個到達現場的,壓根不是聶風雲和嚴格。值班表上寫他們,其實是根據原始排班的記錄。實際上出現場的,是廖得水的小組。那時他還在聶風雲手下當差,嚴格之外另一個刑警隊副隊長,八年前,他還沒調到交巡警鍍金。”
廖得水?!是他?這個突兀的名字像一顆在冰櫃裏冷凍了八年的子彈,瞬間擊穿了崔媛媛的心髒。寒意如冰針,順著脊椎猛然炸開。原來那條毒蛇,一直盤踞在她自以為安全的巢穴邊緣,吐著信子,冷眼欣賞她的複仇獨角戲。
“謝謝你,金哥!”
金平又簡單地介紹了一下他的新發現,然後掛掉電話。
深夜,崔媛媛潛入公安大樓的檔案室,搜尋當年的出警記錄。
電梯行至半途,驟然發出一陣尖銳刺耳的金屬扭曲的**,猝不及防地卡死在冰冷的3樓與4樓之間。黑暗如粘稠的墨汁潑灑,瞬間吞噬光明。
金屬纜繩被外力強行絞動的“咯咯”聲,像死神在用劣質磨刀石耐心打磨他的鐮刀。幽閉的恐懼如冰冷海水將她淹沒,她奮力拍打冰冷的鐵門,回應她的隻有壞掉收音機般刺耳的電流尖嘯。電梯猛地失重下墜,又在粉身碎骨的前一秒被一股粗暴之力拽停。
門開處,又是那張鴨舌帽籠罩下半明半暗的臉,金牙在慘綠的應急燈光下詭異地閃爍。“說過了,讓你小心台階,冒失的警花小姐姐!”
他像舞台劇經驗十足的報幕員,語氣帶著誇張的關切,“高處風光雖好,但也最易…一腳踏空跌落深淵咯。”
“又是你,陰魂不散!你到底是誰?”崔媛媛閃電般出手,五指如鐵箍扣住他枯瘦的手腕。
“一個…看了多年戲的票友。”他手腕如塗了油的泥鰍般滑脫,動作熟練得令人心寒,“恰巧,也是八年前那場大戲的…前排VIP觀眾。”在她怒火噴發前,他壓低嗓音,話語如毒蛇鑽進耳蝸:“那氣球照片,是我送你的…生日回禮,所以,我們不是敵人。”話音未落,人影已如劣質舞台特效製造的霧靄,倏然消散在昏昧的樓道盡頭。黑暗中遞來的線索,末端往往係著更深的陷阱,而這陷阱底部,似乎鋪滿了金牙折射的寒光。
接下來的調查迅速陷入光怪陸離的鏡之迷宮。線索碎片被扔進瘋狂旋轉的萬花筒:父親手機裏那通未能撥出的蛋糕店電話,成了永遠無法送達的甜蜜遺言;廖得水電腦中被徹底粉碎成數字塵埃的影像幽靈,完成了電子時代的挫骨揚灰;至於案發時段那離奇蒸發的脫崗時間,也因代為出警,顯得天衣無縫。
鴨舌帽男人的身份終於浮出水麵:花炮廠的前保安隊長張三毛。一個早已被官方文件用死亡證明蓋棺論定埋入墓土的活死人。當年,刑偵隊長聶風雲認為這不是一起普通的意外事故,要求介入調查。道貌岸然、代管刑偵的副局長藏鍾,為了掩蓋真凶(極可能是張得祥及其利益集團)的痕跡,也為了清除異己或轉移視線,親手策劃了將罪名精準推給保安張三毛的肮髒運作。在他的授意下,廖得水等人甚至偽造了張三毛蓄意破壞泄憤、因工作矛盾懷恨在心的“鐵證”(簽名、記錄、偽證),他們利用藏鍾的權柄作為掩護,迅速坐實了這樁驚天冤案。
從意外事故變成了報複殺人,張三毛從一個普通保安,一夜之間成了引爆花炮廠、害死兩位負責人的瘋子罪犯,最終在獄中意外身亡。張得祥操盤的雙湖控股集團,正是在八年前國企改製浪潮中,利用權勢巧取豪奪、大肆侵吞國有資產、逼得無數工人流離失所的幕後黑手,他正是廖得水早年攀附,跟著雞犬升天的“貴人”。
一度,廖得水作為張得祥手下最得力的清道夫,專門處理那些不識趣的釘子和對手,手上血跡斑斑,在得到張係的認可後,一舉從一個副隊長升任政府辦副主任兼駐京辦主任。
花炮廠的爆炸,現在看來,極可能與雙湖控股集團試圖掩蓋舊日侵吞醜聞或清除知情人單明有關。廖得水出現在現場,根本不是出警,而是在執行“清理”任務。張得祥主謀,藏鍾等人默許配合,隻為在他那邊鋪平自己的青雲之路。
混亂的記憶開始扭曲,爆炸當日的夢境反複淩遲她:她滿懷期待捧著蛋糕走向父親的辦公室,單明卻在電話裏讓她稍等半小時,因為一位重要客人:那位帶著死亡通知書的訪客要來。
而號稱360度無死角的省級重點花炮廠監控係統,此刻吝嗇得像鐵公雞,隻吝嗇地捕捉到那殺人凶手的半張模糊側臉,如同命運惡意的嘲弄。完美的謀殺,總伴隨著恰到好處的監控盲區,以及一個隨時準備好的完美替罪羊。
“關山…張得祥…廖得水…王洋…僅僅為了那些肮髒的錢和權?!”頭痛欲裂中,副縣長張得祥那張在改製會議上道貌岸然、口若懸河的臉清晰地浮現出來。為了接近這張老臉,揭開其背後的深淵,她在屈辱和泥濘中蟄伏了整整八年,將靈魂浸染於劇毒的泥沼。卻未曾想,自己一直在仇人的舞台上演繹著他們劇本裏的小醜。
“媛媛,你需要休息。”走後複至的祝一凡掃了她一眼,目光像在評估一件即將過載爆炸的危險品,旋即遞過一杯檸檬水,“壓力過大,會產生虛假記憶。就像…嗯,就像硬盤過熱會丟失數據。”
他補充了一句看似關切實則冰冷的比喻。
崔媛媛凝視著杯中晃動的渾濁的液體,心髒猛地一縮。父親遇害前,似乎也喝過那位重要客人殷勤遞來的水。“我不累!我需要真相!”她猛地推開杯子,杯壁凝結的冰冷水珠像絕望的淚滴滾落桌麵,“謝謝你,老祝!你的提示真是…雪中送冰!”
“我還以為你激動得以身相許呢!”
忙於案件的崔媛媛顯然是沒空搭理他,祝一凡的身影消失在門後不久,一個經過拙劣變聲器處理、如同劣質電子玩具發出的電話鑽入耳中:“海聚汽貿城,13號倉庫。重生八周年驚喜派對,你要的真相鑰匙,就在裏麵。門票…是你單刀赴會。不敢來?那就讓它永遠鎖著吧!”
“別介,我來!”崔媛媛獨自踏入這片廢棄的鋼鐵墳場。
荒蕪的汽貿城如同被時代遺棄的巨獸骨架,在慘淡月光下投下猙獰的爪牙。推開13號倉庫鏽蝕得如同老人牙齒的鐵門,“吱呀!嘎!”的**在死寂中拖得老長,像地獄門扉被不情願地撬開。
門內,是凝固的、濃稠的黑暗。手電光束如同絕望的利劍,劈開黑暗,照亮一條狹長得令人窒息的甬道。
牆壁上,密密麻麻貼滿了她的照片:檔案室裏蹙眉思索的她,車內驚魂未定、瞳孔放大的她,電梯裏被幽閉恐懼扼住喉嚨、麵孔扭曲如抽象畫的她…這些偷窺的鏡頭,記錄了她八年臥薪嚐膽的無聲挽歌,一首充滿譏諷的黑色諷刺詩。
甬道盡頭,是凶手精心複刻的恐怖劇場:單明生前的辦公室場景,被完美再現。中央,一個碩大的、慘白的蛋糕上,46根蠟燭如泣血的淚燭,正滴落著粘稠猩紅的蠟淚:像凝固發黑的血漿。兩隻褪色癟塌的紅氣球,幽靈般懸浮在半空,如同冤魂無力揮動的殘肢,無聲控訴著八年前的栽贓嫁禍。
“生日快樂,單警官。”變聲器處理過的聲音從角落的劣質揚聲器裏滲出,帶著刺耳的金屬刮擦聲,“不,準確地說,是重生八周年…紀念愉快。蛋糕喜歡嗎?特意為你爹訂的,可惜啊,他當年沒那個口福了。”
崔媛媛的手早已按在冰冷的槍柄上,那是她從鬼市暗中購買的新型勃朗寧:“滾出來!你是誰,你們為什麽栽贓張三毛?!真凶是誰?!你們這些劊子手,手上沾了多少血?!今天不說清楚,我就把這狗屎派對染成紅的。”
“還沒醒呢?可憐的憤怒的小鳥。”聲音發出一陣令人作嘔的嗤笑,“你以為的臥薪嚐膽,不過是劇本裏加粗的悲劇腳注。我們…那套栽贓手法,都是得了關老板的真傳,偽造簽名、修改記錄、證人蒸發…一氣嗬成,堪稱顧全大局的藝術品。他們所有人,都在盡情陪著你演這出複仇啞劇...崔媛媛,以身飼虎?臥薪嚐膽?哈哈,你隻是個不自量力的笑柄罷了。”
牆壁上屏幕亮起的刹那,她看見父親在辦公室被強行注射時瞳孔驟然放大的極致恐懼,看見母親在洗手間絕望捶打門板、身體最終滑落在地的最後掙紮。施暴者轉身離去的刹那,那一頭標誌性的、油膩粘連如同十年未洗的垂肩長發,如同一條濕漉漉的毒蛇尾巴,狠狠鞭笞過屏幕。
“廖得水!”這一顯著特征與那半張側臉八年後終於重合,崔媛媛的指甲瞬間刺破掌心,恨意淬毒入骨。
“媛媛!你他媽的就是太不識相!查!查!查!地獄的邊界是你他媽想碰就碰的?!”被窺破秘密的廖得水如同一頭被激怒的困獸,從濃鬱的陰影中踏出,槍口的寒光精準地鎖定她的眉心,那油膩的長發在昏暗光線下閃著令人作嘔的微光。
崔媛媛的笑靨在慘白燈光下綻開,淒豔如染血的曼陀羅:“果然是你這條張得祥的老狗!”
她指尖在倒扣的手機背麵隱秘地一按,隨即揚起手腕,動作帶著一絲破釜沉舟的戲劇性,“所有證據,包括你們此刻的精彩表演,已上傳警局服務器。你狗爪子留下的每一道痕…都在裏麵!”
“操!臭**!玩我?”
廖得水臉色瞬間扭曲得如同地獄惡鬼,暴怒的拳頭裹挾著腥風,狠狠將她像個破爛的布偶般摜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骨頭撞擊地麵的悶響格外清晰刺耳。
看著地上蜷縮的身影,一個穿著考究藏藍色西裝、皮鞋鋥亮得能映出慘綠應急燈光的身影,從容步出黑暗,如同出席一場高規格的商務會議。他的腳步聲在空曠死寂的倉庫裏回蕩,每一步都敲在人心上:“嘖,老廖,玩砸了吧?說過多少次,對女人要紳士一點。尤其這種…自以為披著複仇女神外衣的,更要有憐憫之心。”這語氣冰冷,帶著居高臨下的刻骨的嘲弄。
良久,滿麵是血的崔媛媛艱難地抬起頭,額角的血汙混合著灰塵,模糊了視線。劇痛撕扯著她,但她強行聚焦。當那張臉清晰地刺入她的瞳孔時,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每一根神經都在尖叫著一個難以置信卻又昭然若揭的名字。她死死盯著他,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痛恨與極致的荒謬在胸腔裏翻江倒海。
西裝男人微微側頭,對著黑暗中某個方向,聲音恢複了慣常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靜,眼中殺機一閃:“她怎麽處理?”
男子試探性地做了個利落的割喉手勢。
廖得水思忖了良久,堅定地搖搖頭:“其實,她沒多大的威脅了,還是先請到新鬼市休息吧。”
那語氣,仿佛在決定一件物品的臨時存放地點。
“婦人之仁!”黑暗中,另一個冰冷的聲音傳來,帶著決絕的殺意,隨即是清晰的腳步聲,決絕地沒入更深的黑暗,如同水滴消失在墨池。
西裝男人搖搖頭也跟著一起走了,沒有回頭,隻是臨行前,突然近身,俯視了會地上的崔媛媛,鏡片後的目光深不可測,像是在審視一件失去了反抗能力的獵物,又像是在評估著另一種更冷酷的方案。
半晌,倉庫裏隻剩下崔媛媛粗重的喘息,粘稠血液滴落的聲音,以及那懸浮著的、癟塌紅氣球在微弱氣流中輕輕晃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