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地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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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湖跺市看守所深處,審訊室的強光燈早已熄滅,隻留下冰冷的鐵欄和絕望的死寂。單明夫婦,這對曾經在湖跺煙火廠辛苦謀生的老實人,此刻癱坐在散發著黴味和消毒水氣味的硬板床上,像兩具被抽幹了靈魂的軀殼。
    單明的手腕上,鐐銬的冰冷深入骨髓,淤痕如同恥辱的烙印。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望著牆壁上一個模糊的水漬,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廉價的襯衫,緊貼在因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胸膛上。妻子王秀花蜷縮在角落,頭發淩亂,臉上是未幹的淚痕和一道清晰的掌印,幹裂的嘴唇無聲地顫抖著,仿佛仍在無聲地辯解:“不是我們…我們沒有…那箱子…我們不知道…”
    昨夜,那如同噩夢降臨。他們運蔬菜的車隊被交警攔下。起初隻是尋常檢查,氣氛甚至有些鬆弛。但當某個交警“偶然”從最底層撬開一個沉重的蔬菜箱邊角,露出漆黑冰冷的金屬反光時,一切都變了。
    頃刻間,警笛淒厲,槍口如林,冰冷的嗬斥和粗暴的推搡將他們拖入無底深淵。審訊室的強光燈下,那些陌生而威嚴的麵孔輪番上陣,誘導、威脅、恫嚇,甚至暗示他們的女兒在省城的學業…最終,在漫長的精神碾壓和無法理解的“布局”下,他們顫抖著,在那些寫滿他們看不懂內容的筆錄上,按下了鮮紅的指印。
    簽字畫押,供認不諱。
    他們成了鐵案之下,用來堵住悠悠眾口、遮蓋驚天陰謀的完美祭品。
    看守所慘白的燈光打在臉上,映出他們失魂的瞳孔。單明渾濁的眼中,最後一絲微弱的光也被掐滅了。他知道,就算喊破喉嚨,這高牆鐵壁之外,也無人會信,無人敢信他們的“冤屈”。王梅把頭深深埋進膝蓋,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指甲深深摳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他們隻是小人物,渺小如塵埃,在權力巨輪碾過的道上,連一聲慘叫都顯得多餘。淪為替罪羊的無力感,比鐐銬更沉重地壓垮了他們。
    各方無形的力量在黑暗中短暫角力、妥協、交易。“證據鏈閉合”、“主犯落網”、“消除重大安全隱患”…這些冰冷鏗鏘的字眼,最終化為一張薄薄的取保候審通知書,在案發後的第二天清晨,被麵無表情的看守丟進冰冷的囚室。這並非救贖,更像是對他們殘餘價值的暫時冷藏,如同暫停處刑的羔羊。
    他們走出那道地獄之門時,腳步虛浮,眼神呆滯,仿佛行屍走肉。門外蹲守的記者閃光燈亮成一片,如同噬人的鬼火,貪婪地捕捉著這對“罪魁禍首”的狼狽,將他們釘死在輿論的恥辱柱上。
    2、
    就在單明夫婦如同木偶般被釋放的翌日正午,驕陽似火,卻被湖跺市公安局局長辦公室厚重的百葉窗切割成數道狹長、慘白的光刃,如同斷頭台的鍘刀,狠狠劈在新任局長費剛那張刀削斧鑿般的臉上,刻下觸目驚心的豎紋陰影。
    強光與深影在他深陷的眼窩裏如同無聲的權力絞殺場。
    費剛深陷在寬大冰冷的皮椅裏,如同一頭剛被誘入陷阱、利爪卻被無形鎖鏈纏縛的困獸。他指節捏得咯咯作響,幾乎要將掌心那份薄如蟬翼卻重逾千鈞的報告碾成齏粉。
    “敵情簡報?”費剛從齒縫裏擠出這四個字,帶著濃烈的硝煙味。鷹隼般的目光掠過紙麵,速度快得帶起風聲,每一個停頓都如同淬毒的鋼針紮向要害。寥寥數行鉛字,在這象征著權力重量的實木桌麵上,輕飄得如同對一個執法者尊嚴赤裸裸的羞辱與嘲弄。
    “就這些?”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長久壓抑後的沙啞,卻像一塊浸透冰水的鉛錠,裹挾著致命的寒氣,狠狠砸向對麵政委藏鍾的胸腔。
    藏鍾立得像一根標槍,麵色紅潤得異常,仿佛剛飲下的是慶功烈酒而非茅台。標準的匯報姿態無可挑剔,本身就是一道密不透風、冰冷隔絕的合金牆。“費局,現場勘查、審訊筆錄核心摘要全在此。單明夫婦對所涉軍火走私重罪…”他刻意加重了“單明夫婦”和“供認不諱”的讀音,如同在費剛耳邊敲響一口冰冷的喪鍾,“簽字畫押,鐵證如山。所有涉案司機口供,經交叉比對,鐵鏈般死死鎖住其手腳,絕無翻覆可能。”
    “好一個供認不諱?!”費剛指尖蓄積的雷霆之力驟然爆裂,猛地叩擊在報告末尾那幾行潦草敷衍的簽字上!
    “砰!”的一聲炸響在死寂的辦公室,如同驚雷。“貪婪?複仇?還是他媽的天生殺人膽?!”他猛地傾身向前,辦公桌巨大的陰影瞬間吞噬光線,眼中怒火幾乎凝成實質,裹挾著摧毀一切的力量,狠狠砸向藏鍾瞳孔深處。“這貨從天上掉下來還是地底鑽出來的?!渠道呢?誰他媽織的這張吃人的網?買家是誰?閻王爺?一路的運輸管控呢?!物流線上的關節,海關的閘門…全湖跺的在路上的交警呢?!都他媽瞎了?就憑單明一個土裏刨食的炮仗廠小老板,能隻手攪動這遮天蔽日的血雨腥風?老藏”他聲音陡然撕裂,如同燒紅的烙鐵,“你告訴我!就憑這張擦屁股都嫌硬的廢紙,你真能砌起一座堵住悠悠眾口的鐵案之牆?!”
    字字如淬毒冰錐,狠狠釘入死寂的空氣。
    “自然是鐵案!”藏鍾布滿血絲的眼皮微不可察地一跳,如同平靜深海下驟然掠過的嗜血鯊影,但聲音卻平穩得像結了冰的湖麵,甚至刻意帶上了一絲職業化的疲憊:“費局,審訊之中…確遇些頑石。然主罪事實,脈絡已攥在手中。專案組上下,檢法方麵,均已認可當前證據鏈條閉合無隙。”
    “哪裏的專案組?!”費剛從鼻腔裏擠出一聲刀刮鐵鏽般的嗤笑。那份輕飄的報告被他五指如鐵鉗般攫住,蓄滿滔天怒火猛地向桌麵斬落。
    “啪!”一聲爆響,如同刀斧劈開朽木!
    “誰他媽的手,敢在老子的地盤、老子的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地拉起這張專案之網?!合著我這個局長,是他媽聾子的耳朵:擺設?!”他身體如同撲食的獵豹般驟然前傾,巨大的壓迫感撲麵而來,那雙眼睛裏的怒火幾乎要焚毀一切偽飾,“藏政委!從案發到你把這定罪的功勞簿拍我臉上,中間是刮了龍卷風了?這效率…快得都他媽見鬼了!你跟我說,是誰定的調子?誰在幕後操弄這盤殺人的棋?!”連珠炮般的詰問,每一個字都試圖撕裂那精心編織的鐵幕。
    藏鍾挺直的脊背警服下,一絲冷汗終於刺破偽裝滲出,但他那張花崗岩雕琢的臉依舊紋絲不動,他甚至微微垂下了眼簾,避開了那噬人的鋒芒。不是畏懼,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居高臨下的蔑視:“局長,是我有些‘逾矩’了。可當時現場千鈞一發,危如累卵!犯罪分子隨時可能鋌而走險,引爆火藥桶!為確保公共安全、消除重大隱患,我第一時間調動全局力量封控,並依法、依規、急事急辦成立了聯合專案組!”他每個音節都擲地有聲,如同在費剛麵前澆築起三根冰冷的鋼筋水泥柱。“後續審訊、取證固證,每一步,都踩在程序正義的鋼索上,分毫不差!這是對湖跺三百萬老百姓生命財產安全的負責!”
    “程序?”費剛緩緩咀嚼著這兩個字,嘴角咧開一個毫無溫度近乎殘酷的弧度,仿佛在品嚐最苦澀的毒藥。他看著藏鍾那張恭謹如儀卻密不透風、如同戴著精鋼麵具的臉,心頭那根冰冷的藤蔓驟然收緊,毒刺叢生。丁紅旗的轟然倒塌,自己像個滅火器一樣被倉促扔進這漩渦中心,腳跟都沒站穩,這樁捅破天的走私案就“塵埃落定”,快得像按了快進鍵!順得像抹了潤滑油!單明夫婦那隻字片語、漏洞百出的“供詞”,竟成了定海神針?一切的一切,都他媽像一出精心編排的劇本,裹著程序正義的金縷玉衣,華麗耀眼,堅不可摧,把他這個所謂的新官死死擋在外麵,如同麵對一個密不透風的合金魔方。每一麵都光滑如鏡,每一轉都紋絲不動,內裏卻翻滾著足以將他炸得粉身碎骨的烈焰和無辜者的血淚!
    一股混合著被愚弄的暴怒、身處權力陷阱的寒意以及對單明夫婦那無聲絕望的隱痛直衝頂門。費剛猛地一揮手,如同要劈開眼前這令人窒息的鐵幕:“夠了!報告留下!”他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塊砸在地上,“從現在起!這件案子的一切卷宗材料!”他目光如炬,穿透百葉窗冰冷的柵欄,刺向窗外沉沉的陰霾,也刺向麵前這個深不可測的同袍,“哪怕是一張沾了唾沫星的擦臉紙!一根帶血的頭發絲!都必須!立刻!直接飛到我的案頭!這件案子…”他聲音低沉下去,卻蘊含著更恐怖的決心,“老子親自來剖。我倒要看看,這完美得燙手的鐵案肚子裏,裹著的究竟是炸塌天的雷管,還是喂飽了誰的蜜糖。也看看那對簽字畫押的‘主犯’,到底是怎麽被‘鐵鏈’鎖死的!”
    “是!費局!”藏鍾心頭巨浪滔天,暗流洶湧:“剖?我看你能剖出什麽花來!灶台都給你掀了吧!”麵上卻依舊靜如萬年玄冰,幹脆利落地敬了個標準的禮,如同設定好程序的精密機器,轉身,動作一絲不苟。
    厚重的實木門在他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兩個世界,也隔絕了一場剛剛點燃、注定將席卷一切的權力風暴。那關門的聲響,低沉得如同一聲來自地獄深處的…輕蔑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