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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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藏鍾對費剛的防守與控製,已臻化境。這位名義上的老板,在他精心構築的棋局裏,不過是一隻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一番機鋒暗藏的交手,費剛隻覺力道盡泄,仿佛重拳砸入棉花深處,徒留一片空茫的無力。他深陷在寬大冰冷的皮椅中,如同被抽幹了脊梁,疲憊如寒潮,絲絲縷縷地從骨縫裏滲出來。
窗外,城市的霓虹喧囂隱隱浮動,卻被厚重的防彈玻璃隔絕在外,隻餘沉悶的嗡鳴,如同地獄深處飄來的喪鍾餘音。桌上那份薄如蟬翼的報告,靜靜地躺著。它不再是紙頁,而是一張浸透毒液的“催命符”。他信誓旦旦的“親自抓”,非但未能撬開一絲縫隙,反將他更深地拖入了由“程序正義”澆築的、冰冷粘稠的泥沼。
索要審訊錄像?回應是“設備故障,原始記錄缺失”。調取釜山港原始貨運清單?換來“歸檔混亂,需跨部門協調,周期漫長”。尋找關鍵司機?答複“保外就醫,下落不明”。每一次探出的手,都似砸進一堵無形的、裹著厚厚棉絮的冰牆沉悶、冰冷、徒勞無功。那份輕飄的報告,此刻儼然一個被層層合規合金嚴密包裹的潘多拉魔盒,散發著堅不可摧的詭異幽光,無聲嘲笑著他的徒勞。
背靠關山的藏鍾,已將防守織成一張無形的天羅地網。費剛真切體會到,何為密不透風。無形的鉛灰色山巒,不再是比喻,而是化作了實質的重壓,從四麵八方碾軋著他的神經末梢。
2、
下一刻,某位湖垛市領導的“關懷”電話,如同精準的毒箭,適時射入這片凝固的窒息:“費剛同誌啊,初來乍到,辦案熱情值得肯定,”溫煦語調如午後暖陽,字句卻淬著零下百度的寒冰,“但湖垛這盤大棋,穩定二字,還是重逾泰山呐。尤其是那些鐵證如山的案子,要相信一線同誌的辛苦付出嘛。何必執著於…塵埃裏的微末瑕疵呢?”
每一個刻意強調的“穩定”,都像一記沉重的冰錐,鑿擊在他緊繃欲裂的神經上。
更幽深、更刺骨的寒意,來自黑暗本身。
此刻,“鬼市”亮出了獠牙。
幾次深夜歸途,駛過城郊蜿蜒如冰冷毒蛇的荒僻小道,幾輛幽靈般無牌的黑色越野車如影隨形。它們熄滅燈火,引擎壓抑如野獸低吼,唯有驟然亮起的、慘白刺目的遠光燈,如同地獄惡鬼貪婪的眼瞳,死死咬住他車內的後視鏡,那光芒灼熱得幾乎要在冰冷的玻璃上烙下焦痕。
一次逼停。
車窗降下縫隙,一個砂紙摩擦金屬般的沙啞嗓音飄進來:“費局,路…走窄了。要不回頭看看,湖垛鬼市的路敞亮著呢,金山銀山,前程似錦…再往前,可就…沒路了。”話音未落,黑暗中,冰冷的金屬槍管若隱若現地反了一下幽光。
赤裸裸的死亡通牒!身為公安局長,他卻如蛛網中心徒勞振翅的飛蛾,每一次掙紮,都在加速著死亡的逼近。那批沉默的軍火,如同懸浮在湖垛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刃,投下的陰影不僅吞噬著他,更要將整座城市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一隻無形巨手,正用最粘稠腥臭的瀝青,將他與那些冰冷的殺人機器,死死澆築成命運共同體。
3、
就在費剛感覺自己即將被這鉛灰色的重壓與“鬼市”的陰風徹底碾碎、窒息之際。
一場毫無征兆、慘烈到極致的爆炸,如同九天驚雷,悍然撕裂了湖垛沉寂的夜幕。
被取保候審的單明一家,剛剛迎來媒體關注的一線微光。可這微弱的希望,連同他們卑微的存在…瞬間…灰飛煙滅。
地點,就在湖跺花炮廠那片被查封、如同巨大腐爛瘡疤的廢墟深處。他們臨時蜷身的破敗棚屋,被一枚狂暴的土製炸彈,化作了燃燒地獄的祭品。引爆的時間點,精準如同外科手術刀切割神經恰恰在費剛結束對那片不祥之地秘密查訪的幾個小時後。
單明,那個給了他案件關鍵鑰匙的人…線索,至此徹底斷裂。
巨大的火球裹挾著焚滅一切的力量轟然炸裂,將那片殘留著罪惡謎團與人間最後一絲卑微企盼的斷壁殘垣,連同單家所有微弱的氣息,徹底吞噬、焚化。衝擊波如同無形的巨靈神掌,蠻橫地拍碎了方圓數裏內脆弱的窗欞。
淒厲的警笛與消防車的嘶鳴最終刺破煉獄般的死寂,映入眼簾的,隻有扭曲如惡魔殘骸的鋼筋、焦黑碳化成屍骸狀的瓦礫,以及空氣中彌漫的、令人窒息作嘔的硝煙惡臭與…濃鬱到化不開的、蛋白質被極致高溫焚毀後特有的、甜膩黏稠的焦糊氣味。
這噩耗裹挾著瘟疫般的死亡氣息,瞬間席卷全城,也如同重錘般狠狠撞開了費剛辦公室的門。
他僵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瞳孔深處,倒映著遠處天際那片尚未徹底熄滅、如同地獄熔爐餘燼般猙獰跳躍的紅光。
更令他心魂俱裂的是,傳來這噩耗、並讓他徹底偃旗息鼓的聲音,來自他的養子費青雲。沒有懇求,隻有冰冷的分析。分析的,甚至不是案件本身,而是他父親此刻處境的可悲…可笑!
慘白的頂燈下,費剛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比新糊的窗紙還要慘白。十指如鷹隼鐵爪,深深摳進冰涼堅硬的大理石窗台邊緣,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呈現出死灰般的青白,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開來。
狠!快!絕!
藏鍾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身後,是一個龐大、精密、冷酷的組織帝國。而自己呢?費剛回眸四顧,隻餘孤家寡人一個。費青雲說得沒錯,他的對抗,早已淪為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他僅僅泄露出一絲撬動鐵桶陣的意圖,僅僅試探性地觸碰了一下那根禁忌的神經。作為整個軍火案漩渦中最核心的活口,單明一家,竟被以如此原始、如此殘暴、如此徹底的方式,從這個世界上抹除!
這不僅僅是滅口!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用最滾燙的鮮血與爆炸顏料,在他費剛臉上塗抹的終極羞辱!
是用最野蠻的轟鳴向他發出的最後通牒:停下!或者,下一個被炸上天、挫骨揚灰的,就是你!
4、
爆炸的煙塵尚未落定,焦土的熱浪仍在灼烤大地,一股新的、更加冰冷刺骨的陰風,已迫不及待地席卷而至。
就在單家屍骨未寒、硝煙未散的翌日,一則爆炸性新聞,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紮入了湖垛市經濟版的頭條:《神秘資本閃電吞並湖跺花炮,“雙湖公園”藍圖破土在即》。
報道極盡渲染之能事。在單家一夜覆滅、產權歸屬陷入極端法律真空的致命時刻,一家名為“青藏資本”的投資機構,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憑借一份來源成謎卻手續完備無懈可擊的股權代持協議,和一串眼花繚亂、如同魔法表演般的債權轉讓鏈條,通過法院堪稱“光速”的緊急特別裁定程序,一舉攫取了湖跺花炮廠超過60%的控製命脈!
而這家橫空出世的“青藏資本”的實際控製人,赫然是一個對湖垛官商兩界來說都極其陌生的名字:費青雲。
青雲?!報道配圖中,一個身著頂級定製西裝、金絲眼鏡後眼神溫和儒雅的青年男子,正與湖垛市分管城建的實權副市長張得祥熱情握手。青年身側,政委藏鍾那張向來方正嚴肅的臉上,此刻堆砌著毫不掩飾的、禿鷲飽餐後的誌得意滿。而在照片最不起眼的陰影角落裏,一個穿著黑色夾克、身形精悍、麵無表情的身影悄然定格正是費剛的心腹,交警副隊長:廖得水。
青藏資本?青雲的青?藏鍾的藏麽?
這是陽謀!
赤裸裸、熱辣辣、帶著新鮮血腥味的陽謀!對方打出的不是暗牌,而是他費剛視若生命的兒子:費青雲!
這則新聞如同在湖垛政商兩界引爆了一顆深水炸彈,瞬間掀起滔天巨浪。官場暗流洶湧如沸,坊間議論鼎沸如蜂。無數道目光驚疑的、嘲弄的、探究的、幸災樂禍的如同千萬根冰冷的探針,齊刷刷地聚焦在新任公安局長費剛的身上。無聲的拷問,震耳欲聾:費局,令公子這盤資本大棋,下得可真他麽的夠及時啊!
費剛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處處受製,他的心髒仿佛被一隻覆蓋著萬年冰霜的鋼鐵巨手狠狠攥住、擠壓!血緣深處的冰冷直覺如同一尾致命的毒蛇,猝不及防地噬咬進他的靈魂深處,瞬間將他拋入萬丈冰窟。
青雲!
你?!怎麽會?!怎麽可能?背刺我!在這個要命的節骨眼上,以神秘資本大鱷的身份,突兀地空降到湖垛這場致命的權力風暴中心?並且精準無比地攫取了這場風暴最核心的漩渦湖跺花炮廠的控製權?你...這是親手將你的老父親推上了萬民矚目的審判台,架在了熊熊燃燒的輿論烈火之上啊。更讓他肝膽俱裂的是,兒子身邊那兩張臉:藏鍾的上線,張得祥!以及藏鍾之子,藏百鳴!
所以,這絕非巧合!
這是一場精心織就的絕殺之局!一張以他養子為餌、以他畢生清譽為絞索的致命羅網!湖垛,這看似雲淡風輕的水麵之下,早已渾透!
一股混合著徹骨寒意、被至親無情背叛的尖銳劇痛、以及滅頂之災轟然降臨的恐怖洪流,瞬間淹沒了費剛。他猛地驚覺,自己不僅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玩弄於股掌之間,甚至可能從踏入湖垛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編織進了一張致命的羅網深處,成為網中待斃的獵物。
他踉蹌一步。
腳下堅實的地板驟然化作流沙,無聲而迅速地塌陷、崩解。
他不再是站在懸崖邊緣。
而是徹底懸空。
腳下,是深不見底、由陰謀、背叛、鮮血和他兒子那張陌生而冰冷的麵孔所共同澆築的萬丈深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