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涅槃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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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鐵窗之後,鹽瀆市的天空從未如此灰暗。隨著“破局者行動”雷霆收網,曾經盤踞在權力與罪惡陰影中的龐然大物,正被連根拔起。
    關山,這個隱藏在層層幕布之後的真正操盤手,終於在末日審判前低下了傲慢的頭顱。在冰冷的提訊室內,麵對如山鐵證,他明白覆巢之下已無完卵。為了換取一絲渺茫的喘息或虛無的減刑可能,他選擇了開口:並非懺悔,而是絕望的攀咬。他如同一個瀕死之人扯開最後的遮羞布,將自己肮髒交易的每一個盟友都拖入深淵。那些罄竹難書的、令人發指的犯罪細節,如同潰爛膿瘡裏的汙穢,被他一股腦傾瀉而出,首當其衝的,便是王清泉和張得祥的名字。
    王清泉,這個嗅覺靈敏的狡狐,在最後一道網收緊之前,嗅到了毀滅的氣息,如同人間蒸發般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一個巨大的、充滿威脅的空白。而張得祥,這位曾經在湖跺呼風喚雨的“張書記”,卻未能逃脫。當關山將他罪行樁樁件件和盤托出的消息傳來,尤其是牽扯到單明夫婦,顧蓉蓉等人的命案時,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髒,幾乎令他窒息。
    “該死的關山,一點品都沒有的玩意!”
    四麵楚歌,舉目皆敵。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過膝蓋、胸口、直至淹沒了口鼻。在徹底被黑暗吞噬之前,一個名字如同一根虛幻的救命稻草,在他混亂瀕死的意識中驟然浮現白潔!
    他曾經親手栽培、後又微妙地將其推向風口浪尖的前手下。那個在政府機關裏顯得格格不入、鋒芒畢露卻又才華橫溢的年輕女子。如今,她已是鹽瀆市最負盛名、令罪犯膽寒也令同行敬畏的刑事律師,一把真正淬毒的、鋒利無匹的法律之刃。
    病急亂投醫?抑或是黑暗中抓住唯一熟悉的光?張得祥已無暇分辨。他唯一確信的是,在這片已然崩壞的棋局上,白潔,或許是他最後的、也是最鋒利的武器。
    一個近乎荒謬的委托,在死刑陰影的籠罩下,從冰冷的監獄深處發出,落到了白潔的案頭。
    2、
    冰冷的探視玻璃,像一塊巨大的、永不融化的寒冰,殘酷地隔絕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光在這塊厚重的屏障上扭曲、折射,映出兩張同樣疲憊卻天差地別的麵孔。玻璃的這一側,祝一凡如同一尊澆築在鐵椅上的雕像,脊背挺得筆直,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僵硬。他沒有戴帽子,略顯淩亂的短發下,是深陷的眼窩和布滿血絲的雙眼。他的目光像兩束穿透迷霧的探照燈,死死釘在玻璃對麵那個穿著刺目橙色囚服的身影上。
    張得祥。
    曾在地圖前揮斥方遒的主宰者,此刻蜷縮在冰冷的囚椅中。蓬亂發絲如遭踐踏的荒草,深陷的眼窩如同黑洞,血絲蛛網般密布的眼珠空洞低垂,死死盯著自己膝蓋上那雙神經質顫抖的手。仿佛那雙手承載著無法承受的罪惡之重,或是唯一能抓住的、正飛速流逝的虛無。精氣神已被徹底榨幹,隻剩一具被恐懼與絕望蛀空、徒然顫抖的皮囊。
    沉默是這間狹小囚籠裏唯一的聲響,濃稠、厚重,帶著鐵鏽、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獨特氣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石塊,帶來窒息般的壓迫感,連心跳都被擠壓得沉悶而艱難。
    3、
    “說話!”白潔嘶啞的聲音驟然撕裂死寂,字字如鈍刀刮過砂紙,淬著冰錐般的寒意與審判的鋒芒,凶狠砸向對麵:“塵埃落定,你還有什麽可說?”
    這不是詢問,是來自深淵的終極詰問。
    張得祥的肩膀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脊梁骨。他惶然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裏,恐慌如同沸騰的泥漿般漫溢出來,幾乎要將他淹沒。他急促地、貪婪地舔舐著幹裂起皮的嘴唇,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像是被無形的繩索勒緊,聲音抖得不成調,破碎地擠出:
    “一步錯…步步錯…停不下來了,小白!你根本不懂!權力之巔,那是多大的誘惑。我不是一頭紮進去的,而是被關山,顧生智…還有他們背後那張網…慢慢網羅,步步深入,然後像進入了黑洞一樣,被吸進去。錢!權!還有…還有她們…太有魅力了,無法抵擋。”他眼中陡然迸射出一種病態的令人作嘔的狂熱光芒,瞳孔急劇放大,語速快得癲狂,唾沫星子在玻璃上留下微小的痕跡,“媛媛真的成了靈體,永遠也回不來了麽?”
    白潔下頜微點:“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怨不得人。”
    張得祥冷然一笑:“我讓王洋告訴過她,我已經聯係了國外最優秀的腦科團隊,她隻要再堅持一下,就不會成為歸墟的養料。”
    “信用?”白潔截斷,聲音同樣冰冷,“老張,你還有那東西嗎?”
    “滾你媽!”張得祥猛地抓住鐵柵欄,聲嘶力竭,“對別人我是渣滓!對媛媛,我問心無愧!我是真心的!”他驟然抱頭,十指深插發根,用力撕扯,如同要將那顆被欲望蛀蝕的大腦剜出,喉嚨裏迸出野獸瀕死般的嗚咽。
    白潔表情紋絲未動,冰冷追問:“別演了!錢惠子呢?顧蓉蓉呢?”
    張得祥瞬間色變,隨即爆發出癲狂的笑:“哈哈!對,雲端!她們都在雲端!高不可攀!可當你有了錢和權…一個眼神…勾勾手指…就能飄飄欲仙!那滋味…人間天堂!極樂!小白,我陷進去了,徹底陷進去了!我貪!我好色!他們把柄捏得死死的…每一根都連著我的命!輕輕一碾,我就粉身碎骨…我算什麽書記?鬼市的傀儡!關山的馬前卒罷了!”
    4、
    張得祥的崩潰並非沒有預兆。就在“破局者行動”收網前夜,風聲鶴唳。
    鹽瀆市委5號的辦公室裏,燈光徹夜未熄。
    淩晨三點,宿舍大樓後門陰暗潮濕的角落裏,一個身影如同幽靈般閃出。
    他不再是那個威嚴的書記。油膩的廉價假發歪斜地扣在鬢角,遮住了標誌性的發際線;一身不合體的廉價民工迷彩服掩蓋了長期養尊處優的身材;甚至刻意在臉上塗抹了灰塵,試圖融入夜色。他弓著腰,背著一個鼓鼓囊囊、散發著一股黴味的蛇皮袋,裏麵塞著他認為足夠支撐他“消失”一陣子的現金和護照。他壓低帽簷,腳步急促而虛浮,像一隻驚弓之鳥,每一步都踩在崩潰的邊緣。他不敢打車,隻能沿著城市最混亂、監控最稀疏的城中村小徑,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碼頭那個傳說中能送他“遠走高飛”的秘密接頭點。
    汗水浸透了他的假發根,黏膩地貼在額頭上,恐懼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他以為自己足夠狡猾,足夠幸運,能像無數次在會議上部署任務那樣,從這精心選擇的“盲區”突圍。就在他即將拐入那條通往昏暗碼頭小路的巷口時,一盞昏黃的路燈下,靜靜地停著一輛布滿灰塵的舊麵包車,毫不起眼。
    車門“吱呀”一聲輕響,一道並不高大卻異常沉穩的身影走了下來,無聲無息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是張林。
    他沒有穿警服,隻是一身洗得發白的夾克,雙手插在兜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得像深夜的海麵,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張得祥,仿佛在看一出早已預料結局的拙劣戲劇。
    是他!
    張得祥的血液瞬間凍結!他下意識地想後退,想轉身逃跑,卻發現身後不知何時也多了一道沉默的影子。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張書記,”張林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和,在寂靜的淩晨卻清晰得如同驚雷炸在他的耳邊,“這麽晚了,作為政法係統的總負責人,您還親自去碼頭‘微服私訪’,體察民情?”
    “張局!”張得祥的嘴唇哆嗦著,想辯解什麽,喉嚨卻像被堵死。
    張林緩步上前,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隻是輕輕抬手,像是拂去友人肩頭的灰塵一樣,一把掀掉了那頂歪斜滑稽的劣質假發。
    油膩的頭發和慘白驚恐的臉,瞬間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狼狽不堪。
    “跑什麽?”張林的聲音依舊平靜,“‘雲端’的風太大,吹得心亂了?”他目光掃過那個鼓囊的蛇皮袋,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幾乎捕捉不到的弧度,“還是說,你覺得碼頭那邊,還有一艘通向‘天堂’的船在等你?”
    張得祥徹底癱軟下去,像一灘爛泥滑倒在冰冷肮髒的地麵上。蛇皮袋滾落,散落一片紅彤彤的鈔票,在昏黃的燈光下諷刺地閃爍著誘惑的光。他所有的僥幸,所有的偽裝,在這一刻被張林輕描淡寫地撕得粉碎。
    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完了...
    5、
    白潔看著玻璃對麵陷入回憶、撕扯頭發的男人,胃裏翻江倒海。刺骨的荒謬與巨大的諷刺如海嘯般席卷全身。這個為虛無“雲端”墮落的階下囚,就是曾拍著她肩膀,用懇切蠱惑的聲音說“小白啊,你是政府一朵花,要保持高潔,永恒綻放”的人?那個才華橫溢、從底層教師攀至湖跺金字塔尖,胸藏藍圖與理想聖火,高談“正義之師滌蕩汙濁”的人?
    “後來,把鄭錚拉下水的,也是他!”冰冷回憶刺入腦海,白潔臉色瞬間灰敗。那段不堪的過往她不願觸及。鄭錚,此刻還被她囚在那間隱秘的黑屋裏,絕食三日…那是祭奠聶風雲的祭品。
    張得祥一臉的真誠:“小白,回顧當年,我對你也有些許提攜之恩吧!”
    他說的是那個政府辦副主任吧,白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個提攜的最終去向是哪?不是通往你張市長的床頭麽?最可惡的是這丫的還讓自己從此成為交際花,時不時地送到其他人的床沿!”
    “呸,一個政客而已,也配談理想和抱負。”白潔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扯動,最終凝固成一個比萬年玄冰更冷的弧度。她的聲音異常低緩,每一個音節卻都像一把淬過寒毒的匕首,精準地、緩慢地刺向那顆在囚服下劇烈抽搐的心髒的核心:“一開始,你們選中我,把我帶入政府機關,就把我當成你撕開缺口,開疆拓土甚至借機轉移視線的紅粉利刃,不是麽?”她刻意停頓,冰冷的目光如同手術台上的無影燈,透過厚重的玻璃,要將鄭錚靈魂深處最肮髒、最不堪的算計徹底解剖、曝曬:“從來就不是因為什麽所謂的‘天賦異稟’,什麽‘可造之材’”她嬌好的身材微微前傾,隔著玻璃,幾乎將臉貼上那片冰冷牆壁:“隻因我夠‘聽話’,夠‘好用’,也夠‘好用完即棄’,對吧?我膽小、懵懂、棱角硌人、不懂世故,得罪能得罪到棺材裏…這樣的紅粉骷髏,最適合做你們衝鋒陷陣的馬前卒了!死了,借刀殺人,清除隱患;殘了,成就悲憫戰友的勳章;惹禍?正好吸引火力,趟雷,轉移視線,甚至…替你背那口壓死人的黑鍋!粉身碎骨?換一聲輕飄飄‘可惜了’,足矣,是吧…”
    白潔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千斤的嘲諷和刻骨的憎恨,一字一頓,如同重錘砸在張得祥的耳膜上:“張!書!記!”
    “炮灰”二字,連同後麵那赤裸裸、血淋淋的剖析,猶如兩顆淬著劇毒的***,精準地、致命地洞穿了張得祥最後一絲可憐的、用以自我欺騙的心理防線。他抱頭的雙手指節瞬間攥得死白,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自己的顱骨。他沒有抬頭,沒有反駁一句,隻是將那顆曾經在**台上高高昂起、發號施令的頭顱更深地、鴕鳥般埋進那件刺眼囚服的領口,仿佛想把自己蜷縮進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能隔絕一切目光和審判的縫隙裏。
    喉嚨深處,隻剩下破碎的、含糊不清的、意義不明的嗚咽,如同垂死之人喉間最後漏出的寒氣,更像是一台徹底報廢的破風箱。
    夠了!
    無需再問,答案早已如同玻璃對麵那張被燈光扭曲、涕淚橫流的醜臉一樣,赤裸裸地暴露在這片慘白刺目的探視燈光下,散發著令人窒息作嘔的權力與欲望腐朽後的惡臭氣息。
    6、
    白潔凝視著那灘曾是信仰圖騰的腐泥,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疲憊席卷而來,比西伯利亞寒流更刺骨,瞬間凍結奔湧的血,也徹底撚熄了心中殘存的最後一星“理想”之火。
    她緩緩起身。
    金屬凳子的腿腳刮過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麵,發出尖銳刺耳、如同指甲刮過黑板的摩擦聲,粗暴地撕裂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帷幕。她沒有再看玻璃對麵那個瀕臨徹底崩潰的囚徒一眼,哪怕餘光都吝於投去。
    轉身。
    邁步。
    一步,仿佛踏過自己曾為之熱血沸騰、如今卻已碎裂成齏粉的信仰基石。
    一步,仿佛踩碎過去所有被謊言鍍金、虛假而脆弱的榮光勳章。
    一步,一步,步履沉重卻又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走向那扇隔絕過往的鐵門。
    “咣當!!”沉重的關門聲在身後砰然響起!悶雷般在空曠、死寂、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幽深走廊裏猛烈回蕩、擴散,激起陣陣空洞的回音,最終無可奈何地消弭在冰冷的盡頭。
    那聲響,像一把無形的、巨大而冰冷的閘刀,帶著裁決的冷酷,呼嘯著落下,徹底斬斷了連接過去的最後一根鏽跡斑斑、早已腐朽不堪的鏈條。
    門,關死了。
    嚴絲合縫。
    連同裏麵那個人的嗚咽、懺悔、歇斯底裏,以及那段被精心編織、充滿了謊言、利用、背叛和肮髒算計的歲月,一同被死死地、永恒地鎖在了那片象征著絕對禁錮的、冰冷的寒冰之後。
    7、
    慘白的頂燈光線如凝固的霜雪,投下白潔被拉長、扭曲變形的影子,如同她此刻被徹底顛覆、揉碎又勉強拚接的內在世界。
    背靠冰冷粗糙的牆壁,她閉上眼,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引著肺腑深處的灼痛。胃裏翻湧的不僅是惡心,更有被徹底愚弄、信仰崩塌燃盡後的漫天灰燼感,冰冷、沉重、顆粒分明地堵塞每一個毛孔,窒息難當。
    “四朵金花是我們湖跺的名片”…
    顧生智與張得祥那張張寫滿“絕對信任”與“深切期許”的臉龐再次浮現,肩上仿佛還殘留著那隻手掌的溫度,“語重心長”的囑托猶在耳畔…
    畫麵瞬間碎裂!如同被重拳擊中的鏡麵,片片剝落,露出背後冰冷醜陋的真相骸骨:
    “名片?門臉?嗬…不過玩物罷了…這些道貌岸然的…”她猛地睜眼!眼底猩紅一片,如同燒灼到極致的炭火,灼熱地映照著走廊盡頭那扇透光的鐵門那扇通往自由,卻也是一片被謊言焚燒殆盡、亟待重建的茫然廢墟的門。
    那猩紅中,燃燒的已不僅是憤怒。
    更有鳳凰涅槃前,必須經受的、痛楚的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