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小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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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在醫院走廊的自動販賣機前站了十分鍾。
    他盯著手機屏幕上小吳發來的氣象數據對比圖,指節抵著冰涼的金屬外殼,指腹被硌得發紅——小冰姐姐十年來的家庭溫度計記錄,每到三月,讀數總比市氣象局同期數據低4.1℃。
    更詭異的是,這4.1℃的溫差,正好對應著1982年那口老井的經緯度坐標。
    “沈法醫?“護士推著治療車經過,見他臉色發白,“您要的資料調好了,在醫生辦公室。“
    沈默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吳奶奶手背的霜花,想起蘇晚螢說銅手爐裏的炭塊燒得越旺,爐壁的霜就越冷——那些試圖用溫度對抗溫度的人,其實是在給殘響提供燃料。
    小冰的家在老城區筒子樓頂層。
    門鎖生鏽的聲音像指甲刮黑板,沈默剛跨進門檻,就看見窗台上擺著一排玻璃罐,每個罐子都貼著標簽:“1993年3月5日 晨霧““1995年3月12日 凍雨“。
    最裏麵那個罐子蒙著灰,標簽字跡稚嫩:“1982年3月21日 井邊“。
    “她每天記。“小冰背對著他,往鋁壺裏灌水,“爸爸教她看雲量、測地溫,說等她長大接他的班。“水壺底碰到燃氣灶的瞬間,藍焰“噌“地竄起來,映得他後頸的舊疤發亮——那是當年他趴在井邊拉姐姐時,被碎冰劃的。
    沈默的目光落在茶幾上的鐵盒上。
    盒蓋邊緣有被指甲摳過的痕跡,顯然被反複打開過。
    他剛要伸手,小冰突然轉身,手裏的搪瓷杯“當啷“砸在地上。
    “姐姐不是貪玩。“小冰的聲音像砂紙磨過,“她掉下去前三天,說井底有聲音,像小孩哭,說"冷得好疼"。
    她總蹲在井邊喊:"我來救你"。“他蹲下身撿杯子,從褲兜摸出張泛黃的紙條,“這是她留給我的。“
    紙條邊緣焦黑,字是用鉛筆寫的,歪歪扭扭:“我想讓他們也感覺一下。“
    沈默的太陽穴突突跳。
    他想起病例裏那些說“想去替當年的人道個歉“的患者,想起展廳裏舉著手機拍冰芯的觀眾——他們都在“感覺“自己的愧疚,卻從未真正觸碰到那個在冰水裏掙紮的女孩,觸碰到她最後一刻的念頭:讓那些站在井邊、看著她沉下去卻“動不了“的人,嚐嚐被寒冷攥住心髒的滋味。
    “所以霜花從心髒開始。“他低聲說,“她要的不是報複,是讓我們......“
    “親曆。“小冰替他說完,喉結滾動,“就像她親曆那樣。“
    博物館閉館的警報聲在淩晨兩點響起。
    蘇晚螢站在陸館長辦公室門口,手裏攥著從古籍裏翻出的《冰祀考》:“明代冰災過後,百姓會把災年的冰沉入深潭,說是"斷寒根"。
    您看這展簽——“她指向窗外亮著夜燈的冰芯展,“現在每個觀眾都在說"好震撼",可他們的手機閃光燈比當年的火把還亮。“
    陸館長的老花鏡滑到鼻尖。
    他望著展櫃裏泛著幽藍的冰柱,想起昨天有個媽媽讓孩子摸著玻璃說“看,這就是壞人“。“可這是城市記憶......“
    “記憶不該是傷口。“蘇晚螢走近,指尖輕輕碰了碰他桌上的老照片——那是他二十歲時在老井邊拍的,“您當年也在井邊,對嗎?“
    陸館長的手猛地一顫。
    照片裏的年輕人穿著綠軍裝,站在人群最後,手裏攥著根繩子,指節發白。
    “那天您想衝上去。“蘇晚螢的聲音放輕,“可前麵的人拉著您說"太危險",您就站在原地,看她沉下去。“她掏出手機,調出吳奶奶的CT片,霜花狀的陰影爬滿老人心髒,“現在您讓更多人站在"安全距離"外看,和當年有什麽不同?“
    辦公室的掛鍾敲了三下。
    陸館長突然起身,抓起外套:“去展廳。
    我要聽你的沉湖方案。“
    閉展當日的清晨被白噪音包裹。
    小吳蹲在博物館機房裏,盯著筆記本電腦上跳動的頻譜圖——18Hz的次聲波峰值正在被3000Hz的白噪音切割成碎片。
    他按掉最後一個監控攝像頭的電源,轉頭對搭檔說:“記著,今天誰也不許用手機拍照,連朋友圈都不行。“
    沈默套著鉛襯手套,將冰芯標本輕輕放進定製的密封箱。
    箱子內壁貼著消音棉,底部嵌著磁石——蘇晚螢說,老人們講“沉冰要沉到地脈斷處“,而城郊深湖恰好位於兩條地下河的交匯處。
    小冰抱著箱子走在最前麵。
    他的膠鞋踩過結霜的草地,阿黃不知從哪竄出來,尾巴耷拉著,毛發上的白霜在晨光裏閃著碎光。
    它沒有叫,隻是默默跟著車輪印,像在送誰最後一程。
    深湖的風比城裏冷。
    四人站在岸邊,誰也沒說話。
    小冰的手指在箱蓋上停留了三秒,然後用力一推。
    鉛箱濺起的水花很小,沉下去時卻帶起一串氣泡,像有人在水下吐了口氣。
    湖麵突然騰起白霧。
    那霧濃得化不開,從圓心向四周擴散,碰到岸邊的蘆葦就消散,像被什麽吞噬了。
    沈默的熱感儀“滴“地響了一聲——湖周溫度從零下2℃跳到0.8℃。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
    是吳奶奶的電話,老人的聲音帶著顫:“小沈啊,我家爐子......自己滅了。“她吸了吸鼻子,“剛才覺得心裏有塊冰化了,暖融融的。“
    歸途的車窗蒙了層霧氣。
    沈默用指尖畫了個圈,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
    阿黃不知何時跑到了路邊,臥在枯草裏,第一次抖了抖身子——霜花簌簌落下來,在地上融成小水窪。
    他翻開筆記本,筆尖懸在“倒春寒事件“的結論頁。
    墨跡落下時,一張照片從封底滑出來——是小冰塞給他的,1982年井邊合影的局部放大。
    女孩的手正伸向水麵,而岸邊所有人的影子都扭曲著,像被無形的手攥住,全部指向井口深處。
    “那夜墜落的,從來不是一個人。“他輕聲說。
    解剖室的頂燈在淩晨四點亮起。
    沈默站在第八具“凍斃者“遺體前,鑷子夾起死者心髒部位的皮膚。
    放大鏡下,霜花狀的冰晶紋路裏,似乎嵌著極細的、類似指紋的痕跡。
    他的手機突然震動。
    蘇晚螢發來消息:“市立醫院剛送來了新病例,死者體內檢測出異常低溫組織。“
    沈默的手指頓了頓。
    他望著解剖台上蒙著白被單的遺體,突然想起小冰姐姐的紙條——“我想讓他們也感覺一下“。
    而這一次,需要被“感覺“的,或許不再隻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