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替城市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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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導將一盤老式錄像帶推到沈默麵前,金屬外殼上貼著發黃的標簽,字跡已經模糊。
    沈默沒有猶豫,將它送入播放器。
    雪花點閃過後,畫麵穩定下來,是《夜風低語》那個熟悉的演播廳,但燈光昏暗,氣氛壓抑。
    主持人,一個臉色蒼白的中年男人,正對著鏡頭,眼神空洞,嘴唇翕動,聲音細若遊絲,仿佛在與一個看不見的觀眾對話。
    “我聽到了它在說話……”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被徹底抽幹力氣的疲憊,“它說,它好孤獨。”
    話音剛落,畫麵劇烈晃動,似乎是攝像師也陷入了極度的恐慌。
    就在這混亂的背景音中,沈默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尖銳、幾乎要刺穿耳膜的異響。
    他立刻暫停畫麵,戴上專業耳機,將音頻導入分析軟件。
    果然,在18.5kHz的超高頻段,隱藏著一段規律的、如同心跳般的信號。
    這不是設備故障,這是人為錄入的腦電波信號。
    沈默的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啟動了他自己編寫的降頻解析算法。
    屏幕上,一串串代碼瀑布般流淌,最終,那段高頻信號被還原成了一段可視化的情緒曲線。
    曲線的起伏、峰值、波穀……每一個細節都讓他心頭一震。
    他調出另一份數據——小舟母親那張遺像在“顯影”時,熱成像儀捕捉到的能量波動圖。
    兩張圖譜在屏幕上並列,波動曲線的每一個轉折點,都以一種近乎完美的精度重合在一起。
    原來如此。
    沈默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那個被全城人當做病毒、當做詛咒的“殘響”,根本不是一段需要被摧毀的信號。
    它是一段意識的殘片,一個強烈的執念,是陸知寒在生命最後七秒鍾裏,未能說出口的遺言。
    它瘋狂地自我複製、傳播,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被聽見。
    它太孤獨了。
    終結它的方式,不是用更強的信號去覆蓋,也不是切斷它的源頭。
    而是要讓這份執念,得到它渴望已久的回應——一次真正的聆聽。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沈默腦中成形。
    他再次調用算法,將那段作為源頭的腦波錄音,做了相位反轉處理,像衝洗一張曝光過度的底片。
    接著,他將其頻率從人類無法感知的超聲波段,一點點降低,直至落入可聽範圍。
    電腦音箱裏,傳出了一段不成曲調,卻飽含無盡悲傷的低沉哀歌。
    它沒有歌詞,沒有節奏,隻有一種原始的、想要掙脫束縛的哀鳴。
    蘇晚螢聞聲而來,她靜靜地聽著,眼中流露出一種奇異的共情。
    她沒有問這聲音的來曆,隻是坐到電子琴前,將自己腦中那段困擾已久的夢遊音符拆解、重組,用古典十二律的嚴謹序列進行變奏,小心翼翼地為那段哀歌配上了和弦。
    破碎的音符找到了歸宿,混亂的悲傷被賦予了結構,一段“可聽化的執念回響”就此誕生。
    阿彩拿起自己的圓號,她是銅管樂手,氣息深沉而悠長。
    當她試著吹奏出這段旋律時,整個工作室都安靜了。
    那音色不似樂器,更像是風,穿過一座被遺棄的城市廢墟,卷起塵埃,帶著嗚咽。
    一直在旁邊默默看著的老秦,突然渾身一顫,渾濁的雙眼瞬間被淚水淹沒。
    他捂著臉,肩膀劇烈地抖動著,聲音哽咽:“這……這是他當年沒敢放出來的……告別。是他寫給這個世界的告別。”
    所有人都明白了。這不僅是陸知寒的執念,更是他未竟的藝術。
    “我來!”老秦猛地站起身,用手背抹去眼淚,眼中閃爍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發射塔的備用供電係統和應急廣播接口,我還有權限。就算被送上軍事法庭,我也要讓他……被聽見。”
    午夜時分,城市陷入沉睡。
    老秦在布滿灰塵的控製台前,雙手顫抖著合上了一個紅色的電閘。
    備用係統的指示燈逐一亮起,發出嗡嗡的低鳴。
    沈默深吸一口氣,將音頻信號接入了全市應急廣播網絡。
    他按下了播放鍵。
    刹那間,一種難以言喻的寂靜籠罩了整座城市。
    街邊的路燈似乎都暗淡了一瞬,所有正在播放的電子設備,無論是電視、收音機還是手機,都在同一時刻自動靜音。
    連夜風都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停滯了。
    緊接著,那段由腦波轉化而來的哀歌,通過無數個廣播喇叭,緩緩在城市的夜空中響起。
    它不高亢,不激烈,如同一聲來自遙遠時空的歎息,又像是一個孤獨靈魂在耳邊的低語。
    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城市各個角落裏,成百上千隻流浪貓像是接到了某種指令,同時停下腳步,仰起頭,對著寂靜的夜空發出悠長的嘶叫。
    那叫聲沒有攻擊性,充滿了悲憫,此起彼伏的聲浪交織在一起,仿佛在替那些無法哭泣的人類,替這座壓抑已久的城市,完成了一場遲來的哀悼。
    市應急中心的監控畫麵上,所有上報的自殘患者,都在歌聲響起後的幾分鍾內,停止了異常行為,陷入了沉沉的安睡。
    連接在他們頭部的腦電監測儀顯示,那些狂亂的、尖銳的異常電活動,正迅速平複,最終歸於零。
    發射塔的信號監測屏幕上,那條規律跳動了數日的“心跳”曲線,漸漸拉平,從劇烈的搏動轉為一條平穩的直線,最終徹底衰減,融入了宇宙背景噪音之中。
    小舟的房間裏,振動板停止了嗡鳴。
    他拿起畫筆,在紙上畫下了最後一個圖案:一隻精巧的人類耳蝸,它慢慢舒展開來,最終化作一隻羽翼豐滿的飛鳥,振翅飛向無盡的遠方。
    發射塔控製室內,老秦伸出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撫摸著冰冷的控製台,像是告慰一位老友。
    他輕聲說:“它終於……閉嘴了。”
    危機平息後的第三天,沈默整理著母親沈秋嵐的遺物。
    在一本厚厚的日記本夾層中,他發現了一張已經泛黃的工作照。
    照片的背景,正是那座矗立在城市中央的發射塔,時間標注為1983年。
    照片上,年輕的母親沈秋嵐與同樣年輕的陸知寒並肩而立,他們的臉上帶著屬於那個年代特有的理想主義光芒。
    兩人手中各持著一段音頻線的接頭,正準備將其接合。
    沈默將照片翻過來,背麵有一行秀麗的鋼筆小字:“共鳴實驗啟動日。他相信聲音能淨化靈魂”
    他猛地想起了什麽,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右耳。
    那裏有一塊自幼便存在的增生耳骨,醫生曾說隻是普通的生理結構異常。
    此刻,他指尖傳來的觸感,那螺旋上升的紋路輪廓,竟與照片中發射塔天線底座的結構,一模一樣。
    窗外,一片梧桐葉悠悠飄落。
    在清冷的月光下,葉片上縱橫交錯的脈絡微微震顫,像一句無聲的唇語,一句終於被拚湊完整的遺言。
    沈默的指尖反複摩挲著照片背麵那行字,那最後一個問句仿佛帶著溫度,灼燙著他的皮膚,也烙印進他的腦海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