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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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話那頭的聲音屬於市法醫中心的陳醫生,他的語速快得像在躲避什麽無形之物的追趕,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尖銳和不安。
    “沈默,你現在必須來一趟!立刻!”
    沈默握著手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能清晰聽見陳醫生背景音裏儀器的滴滴聲和壓抑的抽氣聲。
    “發生了什麽?”
    “新的死者,三名,昨夜在不同地點被發現,死因……大腦功能性衰竭。”陳醫生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仿佛在分享一個瀆神的秘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提取了他們腦幹中殘留的微弱生物電信號,經過數據模型重建……沈默,那信號波形圖,和你上周在我們這裏做的深度腦電圖,相似度超過了百分之九十八點七!”
    沈默的呼吸停滯了一瞬,一股寒意從脊椎筆直地竄上頭頂,四肢百骸瞬間冰涼。
    他不是在聽一個醫學報告,而是在聽自己的死亡判決,被提前宣判,並且一式三份。
    陳醫生仿佛知道他內心的駭浪,拋出了更致命的重錘:“還有更詭異的。他們在臨死前,都在用手邊的東西——筆、血、甚至是打碎的玻璃片——寫下了同一句話。每個字都扭曲著巨大的痛苦和解脫。”
    沈默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啞聲問:“……什麽話?”
    電話那頭是一陣死寂,隨即,陳醫生一字一頓地念了出來,那聲音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他說的對,安靜才是幹淨。”
    通話結束,手機從沈默滑落的手中掉在地毯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他僵硬地轉過身,跌跌撞撞地衝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指尖顫抖著調出了自己的腦波圖譜。
    屏幕上,那起伏的、代表著他思維與存在的曲線,此刻在他眼中卻像一條正在收緊的絞索。
    他曾以為自己隻是一個被動接收母親執念信號的“天線”,一個不幸的接收器。
    但陳醫生的話,那三具陌生的屍體,那句他無比熟悉的、源自母親臨終囈語的讖言,都化作一麵冰冷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一個他不敢承認的真相。
    相似度百分之九十八點七。
    他不再是接收器了。
    他就是信號源。
    那個曾經隻在他腦中斷續回響的、屬於母親沈秋嵐的執念,已經不再滿足於竊竊私語。
    它已經學會了用他的大腦作為發射塔,用他的思維作為編碼,將這致命的“安靜”散播出去。
    他的記憶,他的語言習慣,他的人格,正如同被病毒緩慢覆寫的硬盤數據,一點點被那個名為“母親”的執念所覆蓋、同化。
    他正在變成沈秋嵐,一個活著的、會行走的、更具傳染性的執念本身。
    幾乎是同一時刻,城市另一端的市博物館檔案庫深處,蘇晚螢正對著一個布滿灰塵的金屬保險箱皺眉。
    這個箱子從未被登記在冊,像是被人刻意遺忘在曆史的角落。
    撬開鏽蝕的鎖扣後,裏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一卷孤零零的老式盤式磁帶,標簽已經泛黃,上麵用一種近乎偏執的工整字體寫著兩個單詞:“回聲歐米伽”。
    歐米伽,最後一個。
    她將磁帶裝入修複好的播放器,按下開關。
    一陣嘶啞的電流聲後,一個冷靜、清晰、她無比熟悉的聲音從揚聲器裏流淌出來。
    是沈默的聲音。
    “……當接收者開始出現思維混亂和耳鳴加劇的現象時,意味著第一階段的‘共鳴’已經完成。此時,需要引導他主動接觸原始的記憶載體,比如舊照片、日記……這不是為了喚醒,而是為了加深覆蓋深度。記住,消除他的抵抗意誌,比強製灌輸更重要……”
    蘇晚螢的血液一寸寸變冷。
    這根本不是什麽記錄,這是一份……一份引導手冊,一份冷酷到極點的“如何捕獲並改造下一個接收者”的操作指南。
    她顫抖著將音頻導入聲波分析軟件,一遍遍地比對著沈默說話的語調。
    很快,她發現了那個讓她毛骨悚然的細節——每當沈默的句子到達末尾,聲波的形態都會發生一次極其微妙的扭曲,那個拖長的、帶著一絲神經質歎息的尾音,那種獨特的語感特征,她曾在沈秋嵐留下的所有錄音裏聽過無數次!
    她猛地按下了暫停鍵,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髒。
    她終於明白了。
    沈默一直在尋找母親留下的“線索”,希望能找到切斷這一切的源頭。
    但他錯了,錯得離譜。
    沈秋嵐沒有留下線索。
    她留下的是一個“程序”。
    一個以自身執念為核心,以血緣為媒介,以聲音為載體的,會自動尋找並覆蓋下一代宿主的精神病毒。
    而沈默,他不是第一個受害者,他是這個絕望循環的最後一環。
    這個“回聲歐米伽”,不是沈默錄製的,而是“程序”在徹底控製他之後,借用他的聲音,為“下一個”準備的陷阱。
    “你母親沒留下線索……”蘇晚螢對著寂靜的庫房喃喃自語,眼中滿是驚恐,“她留下的是‘她自己’。而你,沈默,你就是最後的儀式。”
    城市的地下,那些常人無法感知的領域,也正在發生著劇變。
    聾啞的勘探員小舟正趴在巨大的振動板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那雙能“聽”到大地脈搏的手,此刻感受到的不再是熟悉的、由城市中心信號塔向外規律擴散的聲網“心跳”。
    一切都反了過來。
    他猛地抓起旁邊的繪圖筆,在紙上瘋狂地畫著。
    他用手語向同伴比劃著,臉上滿是焦急和恐懼:逆向流動!
    整個城市的地下聲波網絡,那些看不見的線路,正在發生“逆向流動”!
    信號不再從固定的發射塔向外擴散,而是像受到一個巨大磁極的吸引,從城市的四麵八方,從成千上萬個末端節點,瘋狂地、洶湧地湧向一個中心點。
    他在圖紙的中央重重地畫了一個標記。
    無數條代表聲波的曲線,如同一根根擴張的血管,從城市的邊緣匯聚而來,最終全部指向那個唯一的點。
    而那個點,那片區域,正以一種與主發射塔完全相同的頻率,向外發出微弱但堅定的“心跳”。
    同伴湊過去看了一眼地圖上的坐標,臉色瞬間慘白。
    那個點,正是沈默所在的舊檔案館。
    沈默已經不再是信號塔的回響,他自己,變成了新的信號塔。
    焚屍爐的餘溫尚存。
    老吳佝僂著背,用長長的鐵鉗在灰燼中翻檢著,這是他的日常工作,確保沒有任何不該留下的東西。
    突然,鐵鉗觸碰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
    他小心地將它撥出來,那是一小塊在高溫中扭曲變形,但奇跡般沒有完全熔化的錄音帶碎片。
    他用濕布擦去上麵的灰燼,一排被灼燒得有些模糊的字符露了出來:“零號回聲 最終版”。
    零號。最終版。
    老吳的眼神變得複雜起來,他將這塊滾燙的碎片揣進口袋,沉默地離開了焚化間,找到了幾乎失魂落魄的沈默。
    他沒有多餘的廢話,隻是將那塊碎片放在沈默麵前,用幾乎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有些話,活著的時候說不出來,死了也燒不掉。但你得燒對地方。”
    燒對地方……
    沈默猛地抬起頭,渾濁的他一直想的是如何摧毀信號,如何對抗母親的執念。
    但老吳的話點醒了他。
    執念是殺不死的,信號是毀不掉的。
    就像一個無限循環的程序,你無法在程序運行時刪除它本身。
    唯一的辦法,是找到程序的“初始模塊”,在一個“意義完整的場域”中,執行一個能讓它自我終結的指令。
    母親的執念源於什麽?
    源於那些無法被傾聽的痛苦,源於那些被封存在舊物裏的記憶。
    那麽,終結它的地方,也必須是這一切的起點和終點——檔案館的地下中央控製室。
    那裏是所有聲音信號被處理、儲存、也是最初被記錄的地方。
    午夜,沈默獨自一人站在地下控製室那台老舊的工業焚化爐前。
    這裏曾是用來銷毀絕密檔案的地方。
    他將母親的日記、自己童年時與母親唯一的合影、那幾盤承載著一切開端的原始音頻線,以及蘇晚螢剛剛送來的那卷名為“回聲歐米伽”的磁帶,一件件地,投入到冰冷的爐膛中。
    他轉動點火閥,按下開關。
    轟的一聲,幽藍色的火焰瞬間升騰而起,貪婪地吞噬著那些承載了一個家庭悲劇的遺物。
    火焰升起的瞬間,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從沈默的耳骨深處炸開,仿佛有千萬根針在同時刺穿他的聽覺神經。
    他的世界失去了所有聲音,陷入一片絕對的死寂。
    在死寂的幻象中,他看到了母親沈秋嵐。
    她不再是那個歇斯底裏、被執念折磨的病人,她隻是靜靜地站在一片虛無中,緩緩轉過身,看著他。
    然後,她露出了沈默記憶中從未有過的,一個真正釋然的微笑。
    她的嘴唇無聲地開合,沈默卻“聽”懂了那句話:“謝謝你,替我聽完這一切。”
    話音落下的瞬間,火光映照下,控製室內所有閃爍著信號燈的儀器,一瞬間全部熄滅。
    服務器的風扇聲、電流的嗡鳴聲、儀表的提示音……所有聲音都在這一刻歸於沉寂。
    結束了。
    沈默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終於鬆懈下來。
    他轉身,準備離開這個埋葬了他前半生命運的地方。
    但就在他邁出腳步的一刹那,身後焚化爐那高高的排煙口裏,突然傳出了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
    那不是錄音,也不是幻聽。
    那是他的聲音,清晰、真實,卻帶著一種完全不屬於他的、深不見底的悲傷。
    “下一個……該聽誰的?”
    窗外,檔案館院子裏那棵老梧桐樹上,最後一片枯黃的葉子,在寂靜的夜風中掙脫了樹枝,緩緩飄落。
    它落在焚化爐排煙口散出的、尚有餘溫的灰燼上,葉片上幹枯的脈絡,在熱氣的擾動下微微顫動了一下,像一句剛剛被說出的遺言,正無聲地,等待著被聽見。
    沈默的腳步凝固在了原地,再也無法移動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