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燒不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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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既白,晨光像一層稀薄的冷霜,緩緩塗抹在城市的輪廓上。
焚化爐早已停止轟鳴,餘溫從金屬外殼中絲絲縷縷地滲出,與清晨的寒氣交織在一起。
沈默的身影如同雕塑,在爐前站了整整一夜,眼中布滿了血絲,倒映著爐口內那片死寂的灰白。
他緩緩蹲下身,從隨身的工具包裏取出一把長柄鑷子,小心翼翼地探入冷卻後的灰燼中。
空氣裏彌漫著物質燃盡後的焦灼氣味,混雜著他自己身上一夜未眠的疲憊。
指尖的觸感極其輕微,他撥開一層層細膩的粉末,動作輕柔得像是在進行一場考古發掘。
終於,鑷子夾住了一塊指甲蓋大小、邊緣不規則的黑色殘片。
那是一小塊未被徹底碳化的磁帶基材。
在晨光的斜射下,其表麵的編碼層並未化為烏有,反而折射出一種詭異的、近乎金屬的光澤。
沈默將它放在一塊幹淨的白布上,用便攜式讀取設備連接。
當信號接入聲譜儀時,屏幕上浮現的波形讓他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那不再是母親溫婉的語調,也不是陸知寒那段狂亂的腦波。
那是一段極其緩慢、規律跳動的頻率,像深海巨獸沉睡時的呼吸,更像……一個尚未成形的胎兒,在混沌中最原始的心跳。
他戴上耳機,按下回放。
電流的嘶嘶聲過後,一個稚嫩的童聲響了起來,是他自己,大約七歲時的聲音,正用一種近乎機械的語調背誦著解剖學名詞:“額骨、頂骨、顳骨、枕骨……”每一個詞都清晰無比,是他被母親嚴格訓練時的錄音片段。
然而,每句話的結尾,都被一種持續的、極低頻的嗡鳴聲所覆蓋,那聲音不像是錄音時的瑕疵,更像有人緊貼在他的耳後,用一種非人的聲帶發出共振,輕聲低語。
沈默猛地摘下耳機,心髒狂跳。
一個冰冷的認知穿透了他的大腦:那不是外來的信號汙染,不是磁帶老化。
這是他的記憶,他被塵封的童年,正在被一種未知的力量從根源處進行篡改,反向“配音”。
那個嗡鳴聲,就是在他記憶裏植入的、新的“作者”簽名。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的博物館物證實驗室內,蘇晚螢正屏息凝神地盯著顯微投影儀的屏幕。
她將從焚化爐排煙道內壁刮下的黑色沉積物樣本置於載玻片上,放大了一千倍。
屏幕上,那些本該是無機物的灰燼粒子,竟呈現出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景象——它們並非雜亂無章地堆積,而是自發地排列組合,形成了一個個微小的、完美的螺旋狀陣列。
蘇晚螢立刻調出了沈默耳部增生的CT三維模型圖。
當兩張圖像並排顯示在屏幕上時,她倒吸一口涼氣。
灰燼粒子的螺旋陣列結構,與沈默耳蝸內異常增生的骨質結構,幾乎完全一致!
仿佛這些灰燼,就是他耳骨的“種子”。
更詭異的事情還在後麵。
她鬼使神差地打開了實驗室的環境音係統,播放了一段平平無奇的白噪音。
就在噪音響起的瞬間,屏幕上的灰燼微粒仿佛被賦予了生命,開始隨著特定的頻率共振、蠕動。
它們在玻璃片上緩慢地“爬行”,聚合、分離,最終,在蘇晚螢驚駭的目光中,“爬”出了一行細微的漢字:“聽不見的人,才最幹淨。”
蘇晚螢的腦中轟然一響,她立刻翻出小舟之前畫下的那張“EchoΩ”磁帶的振動圖譜。
經過快速的軟件逆向分析,她驚恐地發現,那行灰燼文字所呈現出的波形軌跡,不多不少,正好是“EchoΩ”磁帶開頭那奪命三秒的逆向投影!
執念沒有被燒毀。
它隻是換了一種形式,正在用焚燒後的骨灰,在微觀世界裏“複寫”自己。
急促的電話鈴聲刺破了實驗室的寂靜。
是市立醫院的陳醫生,他的聲音前所未有地驚慌:“沈默在你旁邊嗎?出大事了!市立醫院在半小時內,連續接收了五例急診患者,全都是‘鏡像自殘’!他們的傷口無一例外,都在自己的耳朵和顱骨周圍,位置和深度……和我們上次分析的沈默耳部CT影像裏,那些骨化區域完全對應!”
沈默趕到醫院時,看到的是一幅地獄般的景象。
五名患者躺在隔離病房裏,處於深度昏迷中,但他們的手卻像被無形的線操控著,一遍又一遍地、機械地劃向自己的耳朵,哪怕已經被護士束縛住,肌肉依然在瘋狂地抽搐。
他們的口中,無意識地喃喃著同一句話:“它在往裏長……它要替我聽……它要長出來……”
沈默的目光掃過病房,最終落在一張病床床頭的金屬輸液架上。
他走過去,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隨身攜帶的手術刀,輕輕在輸液架的金屬杆上刮下了一點幾乎看不見的鐵鏽和金屬屑。
回到實驗室,他立刻將樣本放入光譜分析儀。
結果很快出來了,屏幕上閃爍的數據讓他的心沉到了穀底。
鏽屑中,含有與焚化爐灰燼完全相同的鈦矽複合物。
那個本該化為虛無的“殘響”,正通過空氣傳播,像病毒一樣附著在城市裏的金屬表麵,將這些冰冷的導體,重新組裝成可以被激活的、傳播執念的介質。
就在這時,蘇晚螢帶著小舟也匆匆趕到了。
小舟一見到沈默,就顯得異常激動,他湛藍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不停地用手語比劃著。
蘇晚螢在一旁翻譯:“他說,他‘看見’了。空氣裏飄著無數細小的、幾乎透明的藤蔓,那些都是聲波的實體。它們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延伸出來,但所有的藤蔓,最終都朝著一個方向生長……”
小舟搶過蘇晚螢的平板電腦,用顫抖的手指飛快地畫了起來。
屏幕上出現了一張城市的剖麵圖,地下的管道、空中的電線、建築的鋼筋骨架,全都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聲網,如同人體龐大的神經係統。
而這張巨網的中心節點,不再是任何一座信號發射塔,也不是檔案館,而是一個被他用紅圈重點標出的地方——沈默的公寓。
他畫完,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沈默。
他先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向沈默,用力地比劃出一個手勢:“你聽見的,不是你在聽。是‘它’,借你的耳朵在聽。”
然後,他的雙手在胸前猛然交疊,做出了一個堅決的“關”的動作,眼神裏是前所未有的堅定與急迫:必須切斷連接。
深夜,沈默獨自回到了那間被聲波藤蔓環繞的公寓。
空氣似乎都變得粘稠,每一點塵埃的震動都像是在對他低語。
他沒有開燈,徑直走到書桌前,拉開最底層那個上鎖的抽屜,從最深處,取出了一卷用防磁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音頻線。
那是母親留下的遺物,用於連接最初、最原始的那台音頻工作站的“Echo0”音頻線。
他將音頻線的兩端,分別接入一台布滿灰塵的老式示波器。
他要做最後一次嚐試,逆向追蹤這一切的源頭。
當冰冷的金屬探針接觸到接口的瞬間,示波器的屏幕沒有像預想中那樣跳出狂亂的波形,而是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驟然亮起幽綠色的微光。
屏幕中央,沒有波形,卻有一行文字,如同水中的墨跡一般,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浮現出來:
“別關。你燒的是帶子,可‘聲音’,早就住進了你的骨頭裏。”
窗外,一片枯黃的梧桐葉無聲地貼在了玻璃上。
它的葉脈,正以一種極其微弱的幅度,有節奏地輕輕震顫著,仿佛玻璃的另一側,有誰正用冰冷的指尖,不疾不徐地敲擊著某種隻有他能懂的摩爾斯密碼。
沈默沒有回頭。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麵穿衣鏡裏,映出的自己的倒影,那雙熟悉的眼睛深處,正有另一雙眼睛,在靜靜地、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