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魂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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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雙眼睛裏沒有惡意,隻有一種近乎冰冷的、純粹的好奇,仿佛一個高級的捕食者在觀察即將落入陷阱的獵物。
    沈默沒有回頭,他知道那不是幻覺。
    他緩緩伸出手,指尖在冰涼的鏡麵上停頓了片刻,隨即猛地按下桌上“Echo0”示波器的電源開關。
    屏幕上的綠光與那句“聲音住進了骨頭裏”的文字一同湮滅,回歸死寂。
    他拔掉所有線纜,將設備用防靜電袋層層包裹,最後鎖入保險櫃,整個過程冷靜得像在處理一件與自己無關的證物。
    他沒有聲張,甚至沒有給任何人發去一張警告便條。
    恐懼在確認的瞬間便沉澱為行動的燃料。
    他抓起車鑰匙,腦海中浮現的,是蘇晚螢清晨發來的那張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城東河道灰蒙蒙的天空和泛著油汙的河水,前景卻是一艘被水浸透、歪歪扭扭的紙船。
    船頭立著一個粗糙的紙人,胸口處,三個娟秀的字跡——蘇晚螢——如同一個烙印,死死地貼在那裏。
    夜色下的城東河道比照片裏更顯陰森,河風帶著腐爛水草的腥氣。
    沈默打開強光手電,光柱掃過渾濁的水麵。
    那艘紙船早已不知所蹤,隻剩下一些零星的紙屑在岸邊的回水灣裏打著旋。
    他蹲下身,用一把長柄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片最大的、尚未完全化開的紙灰,封入證物袋。
    這片紙灰的邊緣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焦黑,仿佛被無形的火焰舔舐過。
    他凝視著袋中的灰燼,低聲自語,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不是模仿,是複製。”模仿尚有筆觸的差異和人力的痕跡,而這,像是從一個源頭直接分化出的另一個存在,完美得毫無破綻。
    與此同時,市博物館的古籍修複室內,蘇晚螢的指尖正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她麵前攤開的,正是那卷清代“渡魂名錄”的殘卷。
    幾天前,她為了比對一種修複用墨的成分,曾在這卷檔案的末頁空白處,無意識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現在,那片空白的區域,竟浮現出一圈又一圈細密的、仿佛用血寫成的名字。
    這些名字以一種詭異的螺旋形態向中心匯聚,而她的名字“蘇晚螢”,赫然出現在第七圈第三個位置上。
    更讓她遍體生寒的是,在她的名字旁邊,還有一個用朱砂標記的微小符號。
    “這是‘血親未盡者優先引渡’的標記。”視頻通話裏,她的導師林老師麵色凝重,背景是堆滿符號學典籍的書房。
    “這種螺旋序列,我隻在一本關於甲子年大水災的地方誌異聞裏見過,被稱為‘代償序列’。意思是,當祭祀名單上的亡魂因故無法引渡時,儀式會啟動一種補償機製。若無直係親屬自願獻祭,它就會自動尋找那些在契約文書附近‘無意書寫’了自己名字的人,作為替代品。”林老師推了推眼鏡,一字一頓地說道:“晚螢,你要明白,你當時在那張紙上寫下的,已經不是一個名字了。那是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為一份古老的契約,進行的補簽。”
    沈默將車開到一處老舊的茶館,請出了正在打牌的老周。
    老周是這一帶有名的“白事通”,對三教九流的門道摸得一清二楚。
    他隻看了一眼沈默拍下的紙船照片,臉色就變了。
    “朱砂祭紙,”他撚著胡須,眼神變得銳利,“而且不是一家的紙。你看這拚接的痕跡,這塊是王家村的,那塊是李家渡的。都是早就廢棄的祭祀遺物。”他把照片推回給沈默,聲音壓得極低:“沈警官,這不是人做的。這是河,在自己給自己縫壽衣。”
    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裏麵是暗紅色的粉末,帶著一股奇異的金屬腥氣。
    “祖上傳下的‘禁筆砂’,混在墨裏寫字,能斷魂引,讓那些東西找不到路。”他將紙包塞進沈默手裏,鄭重警告,“但記住,寫了就得燒,不燒幹淨,這砂……它自己會認路。”
    回到實驗室,沈默立刻對“禁筆砂”和河岸的紙灰進行了成分分析。
    砂中含有極為罕見的硫鐵礦晶粒,其微量元素構成與城東河道百年河床的沉積層樣本完全吻合。
    而更驚人的發現是,當這些晶粒遇水後,會釋放出一種極其微弱的聲波震動。
    他將這股頻率輸入電腦,與“EchoΩ”磁帶中那段無法破譯的低頻噪音進行比對——波形曲線的重合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七。
    他又請來了民俗專家陳婆。
    老人戴著老花鏡,隻看了一眼紙人的照片就直搖頭。
    “反折法,先折人,後貼名。全反了。”她布滿皺紋的眉頭緊鎖,“真正的渡魂,名字是要用刻刀蘸著活物血,一筆一劃‘刻’進紙胎裏的,講究的是‘先名後形’,魂有歸處,形才有依。現在這些……像是被人把作業本上的名字撕下來,胡亂貼上去的,是‘抄’出來的。”她說著,從針線籃裏摸出一把烏黑的老剪刀,拿起一張空白黃紙,雙手如蝴蝶穿花般翻飛,幾下就剪出一個惟妙惟肖的紙人。
    紙人脫手落地,竟像被風吹動般,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老祖宗的東西,敬畏沒了,紙就活不了。”她收起剪刀,幽幽地歎了口氣,“可要是執念還在,紙……就會自己去找人。”
    深夜,實驗室裏隻剩下儀器運轉的微光。
    沈默將那片從河岸帶回的紙灰溶於弱堿性溶液中,滴在載玻片上,置於高倍顯微鏡下。
    隨著他緩緩旋轉調焦輪,奇跡發生了。
    在那些斷裂的植物纖維交織的縫隙中,竟浮現出一條條細如發絲的、仿佛血管般的紅色文字。
    這些字跡正是那份殘缺的“百命換一安”契約的正文,它們隨著溶液pH值的細微波動,時而清晰,時而隱去,仿佛擁有自己的呼吸。
    他猛地站起身,調出本市近期的水文數據。
    一條異常曲線立刻攫住了他的視線——從七天前開始,城東河道的流速開始異常減緩,尤其是在午夜時分,幾近停滯。
    他想起地方誌裏的一句古諺:月滿子時,水靜如鏡,百魂齊渡,一安可期。
    時間吻合了。
    一切都串聯起來了。
    紙船、名字、契約、聲音……它們共同指向一個冰冷的事實。
    它不需要一個具體的凶手去推人下水,它隻需要一份不斷擴充的名單。
    沈默合上筆記本,拿起電話,撥通了蘇晚螢的號碼,聲音冷靜而決絕:“晚螢,聽我說。我們一直都想錯了。它不需要凶手,它隻需要名單。而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去補全這份名單,也不是去尋找下一個受害者——是讓這份名單,變得無效。”
    電話那頭,蘇晚螢的聲音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顫抖和決心:“好。我們怎麽做?”
    沈默正要開口,窗外,一聲尖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撕裂了深夜的寂靜。
    那聲音異常刺耳,徑直朝著他所在的方向而來,不,更準確地說,是朝著他身後的城東河道而去。
    他的呼吸猛地一滯,握著電話的手指瞬間收緊,目光穿透玻璃,再次投向那片沉寂如墨的河麵。
    名單,並沒有在等他們行動。它用自己的方式,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