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死人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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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裹挾著濕冷的水汽,拍打在沈默公寓的窗玻璃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客廳裏,燈光慘白,周記者蜷縮在沙發上,雙臂死死抱著懷中熟睡的女兒周曉雨,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他的目光像一頭被困的野獸,驚恐地掃視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繃緊神經。
    沙沙……
    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樹葉片摩擦的聲音,此刻聽來竟像無數隻手在抓撓。
    突然,一片極輕的、幾乎沒有重量的東西貼在了玻璃上。
    它很小,呈不規則的片狀,邊緣焦黑,像是從一場大火中僥幸逃脫的餘燼。
    周記者猛地抬頭,瞳孔驟然收縮。
    沈默幾乎在同一時間站了起來,他的臉色比燈光還要蒼白。
    他走到窗前,沒有去碰觸那片詭異的紙灰,隻是隔著冰冷的玻璃仔細觀察。
    紙灰的中央,三個字跡扭曲而清晰,像是用血和墨烙印上去的——周曉雨。
    這東西,竟然追到了這裏。
    周記者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懷中的女孩被驚動,不安地動了動。
    他趕緊低下頭,用臉頰輕輕蹭著女兒的頭發,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絕望像藤蔓一樣,將他捆得密不透風。
    幾個小時前,第三具屍體被打撈上岸時,那團被死者緊攥在掌心的紙灰,就是沈默親手複原的。
    當“周曉雨”三個字在浸濕的培養皿中緩緩浮現時,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什麽詭異的詛咒,而是周記者那張因連日追蹤報道而憔悴不堪的臉。
    質問的過程是殘忍的。
    周記者起初矢口否認,直到沈默將複原的照片推到他麵前,那層堅硬的偽裝才瞬間崩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抓著自己的頭發,聲音嘶啞而破碎,“可曉雨她說……她說夢裏有個穿蓑衣的伯伯在等她,說河裏好冷,讓她帶個路……我怕啊!我寧願她不去,也不願別人家的孩子去!我有什麽錯!”
    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自私,一種浸透了父愛的惡。
    與此同時,蘇晚螢的走訪也傳來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消息。
    溺亡者的家屬們在巨大的悲痛中,回憶起了一些被忽略的細節。
    一位老母親在給兒子開的病曆本空白處,無意識地寫滿了兒子的名字;一個妻子在給亡夫燒紙時,順手就在一張黃紙上寫下了丈夫的名字,她當時隻覺得這樣“能讓他收到”,卻忘了那張紙並沒有扔進火盆。
    這些名字,就像一份份無聲的契約,被親人以最不經意的方式遞交了出去。
    而那個每天都準時到河邊送紙船的女孩小林,則成了這套詭異邏輯最堅定的信徒。
    蘇晚螢試圖勸說她停止這種危險的行為,小林卻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眼神看著她,平靜地反問:“我哥在夢裏托付我,說他願意替鄉裏人承一份災厄,讓河伯息怒。你們不信河伯,可它每年都來帶走幾個人。你們不信命,可隻要名字被寫下,就一定會應驗——警官,你告訴我,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蘇晚螢啞口無言。
    當一套荒謬的規則能夠持續、精準地兌現時,它本身就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真實”。
    真正讓沈默感到脊背發涼的,是老吳從河道管理處調來的一段夜間巡河錄像。
    淩晨三點零三分,河麵上那些順流而下的紙船,竟在同一時刻靜止,然後,開始集體逆流而上。
    它們的動作整齊劃一,沒有絲毫紊亂,仿佛有一支無形的水下軍隊在拖拽。
    鏡頭拉近,通過紅外增強技術逐幀分析,沈默看到了讓他畢生難忘的畫麵——每一艘紙船下麵,都有一個半透明的人影,雙手扒著船底,僵硬地在水中跋涉。
    它們的目標,是城市上遊的供水樞紐。
    更詭異的是,就在錄像的第十五秒,畫麵前方最近的幾個人影,頭部竟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緩緩轉動,空洞的臉齊齊望向了高處的監控鏡頭。
    那不是無意識的巧合,而是一種確認,像是在審閱“記錄者”的存在。
    沈默瞬間明白,這所謂的“殘響”,並非一道被動執行的古老程序。
    它在執行儀式,更在監視所有試圖幹預儀式的人。
    他和蘇晚螢連夜闖入市檔案館的故紙堆,終於在一份1924年甲子水災的官方密檔中,找到了那被塵封的源頭。
    “百命換一安”並非空穴來風。
    檔案裏附著一份“河祭備案”,上麵用毛筆記錄了九十八個名字,每個名字後麵都按著鮮紅的手印。
    而在名單的末尾,另有兩個補錄的名字,旁邊用小字標注著——代親。
    儀式完成後,三日之內,泛濫的河水退至枯水線。
    盯著那兩個刺眼的“代親”,沈默終於串聯起了所有線索。
    殘響的邏輯閉環裏,沒有凶手,隻有獻祭者和被獻祭者。
    “自願”是唯一的通行證。
    它不殺人,它隻“接收”那些被親人“自願”交出來的名字。
    無論是周記者的懦弱,還是小林哥哥的“托夢”,本質上都是一種許可。
    現在,這份許可再次被確認了。
    那片貼在窗戶上的紙灰,就是一份催命符,一份不容置疑的回執。
    沈默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將那片紙灰從玻璃上取下,周記者發出一聲絕望的抽泣,卻不敢上前阻止。
    沈默沒有理會他,轉身從廚房取來一個盛滿清水的玻璃碗。
    他將那片紙灰輕輕放入水中。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紙灰並未像預想中那樣散開、溶解,化為烏有。
    它在水麵上靜靜懸浮,那些焦黑的邊緣開始蠕動、延展,中央的字跡則化作深色的紋路,彼此連接。
    水麵仿佛成了一張無形的畫板,紙灰就是顏料,在一種神秘力量的牽引下,緩緩重組。
    最終,它凝聚成了一隻小手的形狀,隻有孩童巴掌大小。
    手掌攤開,五指分明,而那根小小的食指,堅定不移地指向窗外,指向那片沉沉的夜色和其下奔流不息的河水。
    它在召喚,也是在警告。
    沈默凝視著水中那隻由灰燼構成的手,良久,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幾乎崩潰的周記者身上,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
    “它不怕你把她藏起來。它怕的,是你反悔,不再承認這個名字是該被交出去的。”
    他端起那碗水,連同那隻灰燼之手,一同倒進了水槽,任由其被衝得無影無蹤。
    “明天,”沈默轉過身,眼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種冰冷的決然,“我們去河邊,燒一艘沒有名字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