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燒給河伯的白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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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古舊的檔案館裏,隻有一盞台燈亮著,將三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和灰塵的味道,蘇晚螢正小心翼翼地翻閱著一卷泛黃的縣誌檔案,指尖拂過那些記錄著曆代祭祀與失蹤人口的文字。
林老師則在一旁,用他那雙因常年握筆而骨節分明的手,對比著幾張地質勘探圖,眉頭緊鎖。
沈默坐在他們對麵,麵前攤開的稿紙上,已經寫下了這份《破契聲明》的提綱。
他沒有去查閱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說,而是將蘇晚螢找到的曆史記錄與林老師提供的物理證據串聯起來。
百年前,一場特大洪水幾乎淹沒全城,幸存者在極度的恐懼和絕望中,創造出了“河伯”這個概念,將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隨機性,歸結於一個需要安撫的神明。
所謂的“渡魂名錄”,最初隻是一份洪水遇難者的名單。
而那些祭祀的儀式,不過是創傷後應激障礙的集體具象化表現。
“找到了,”蘇晚螢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清末的一份水文記錄,當年洪水退去後,因河床結構改變,每年月滿之時,主渡口附近都會形成一個巨大的渦流,持續數個時辰。這與祭祀時紙船消失的現象完全吻合。”
林老師也點點頭,指著地圖上的一個標記:“而且這個渦流的吸力,足以將輕飄飄的紙製品卷入河底的淤泥中。所謂河伯收祭品,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
沈默將最後一行字寫下,筆鋒沉穩有力:“極端情境下的集體心理投射,經由代代相傳的儀式化行為,被不斷強化,最終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群體記憶鋼印。它不是神,是恐懼本身。”
這份聲明,由蘇晚螢提供曆史佐證,林老師提供科學解釋,沈默則賦予其直擊人心的邏輯力量。
他們將這份特殊的“檄文”印在了空白的黃紙上,那本是用來寫祭文的紙。
沈默親手將一張張黃紙折成船的形狀,卻沒有在任何一艘船上寫下名字。
陳婆端著一碗熱湯走進來時,恰好看到桌上那一排排沒有名字的紙船。
她的手一抖,湯差點灑了出來。
老人渾濁的眼睛裏寫滿了驚恐,聲音發顫:“默娃子……你不寫名字,這……這是大不敬啊。你不敬,也就不怕嗎?”
沈默抬起頭,接過那碗湯,目光清澈而堅定:“陳婆,我不是不敬。我隻是信一件事,人不該用恐懼去換取虛假的平安。”
這份《破契聲明》的內容,當夜便通過周記者的匿名渠道,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死水般的城市。
網絡論壇、社區群組、街頭巷尾,議論聲瞬間沸騰。
保守的老一輩人怒斥這是褻瀆神明,是拿全城人的性命開玩笑。
但更多的年輕人,那些早已對這套陳規陋習心存疑慮的人,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說得對!如果真有河伯,為什麽百年來除了收祭品,一次都沒顯過靈?”
“最離譜的是那個渡魂名錄,我表姐還沒懷孕,她未來孩子的名字居然都能被算進去?這根本就是心理暗示!”
質疑一旦開始,便如野火燎原。
當晚,通往河道的幾條路上,拎著紙船紙人前往祭祀的人流明顯稀疏了。
更有甚者,一些原本擺在岸邊的紙人被撕得粉碎,殘肢斷臂散落一地,像一場無聲的叛亂。
恐懼的堤壩,已然出現了一道裂縫。
月滿子時前兩小時,夜風漸冷,主渡口卻聚集了一小群人。
沈默、蘇晚螢、林老師,還有去而複返的陳婆。
老周也來了,但他手裏沒有捧著那支祖傳的“禁筆砂”,而是一壇未開封的老酒。
他走到河邊,渾濁的河水在月光下泛著幽光。
他撬開酒壇的泥封,濃鬱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
他沒有說話,隻是將整壇酒緩緩倒入河中,看著琥珀色的酒液匯入黑暗的河水。
做完這一切,他才對著河麵,像是對著某個看不見的聽眾,沉聲說道:“爹,我這一脈畫了百年,到我這兒,不續了。”
另一邊,陳婆默默地從懷裏掏出一把古樸的剪刀,那是她家祖傳下來,專門用來剪紙人的工具。
她看了一眼那把剪刀,眼神複雜,最終還是決然地將它投入了身前的火盆。
鐵器入火,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火光熊熊,將周圍人臉上的緊張與決絕照得忽明忽暗。
無數燃燒的紙錢灰燼在熱浪中飛舞升騰,卻詭異地,沒有一片灰燼凝聚成傳說中的人形。
子時將至。萬籟俱寂。
沈默走上前,將那艘沒有名字的空白紙船,輕輕放入火盆。
火焰接觸到黃紙的瞬間,本是正常的橙紅色,可就在眨眼之間,整團火焰猛地一縮,再綻放時,竟變成了幽幽的青藍色。
一股旋風毫無征兆地從河麵中央卷起,帶著刺骨的寒意,將那艘正在燃燒的紙船從火盆中托起,懸浮在離地半尺的空中,不升不落。
四周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一聲蟲鳴都聽不見。
突然,平靜的河麵上,開始浮現出一個個模糊的人影,成百上千,密密麻麻。
他們並非站在水上,而是立在一艘由水汽和月光構成的虛幻大舟之上。
所有的人影都沉默地轉過頭,齊齊望向岸邊的沈默一行人。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注視,沒有情緒,卻帶著千百年的沉重壓力,足以讓任何心誌不堅的人瞬間崩潰。
蘇晚螢下意識地抓住了沈默的衣袖,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沈默卻迎著那上百道目光,向前一步,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宣讀出《破契聲明》的最後一句:“我們不再懼你,故不再敬你——契約,作廢!”
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虛舟之上的百道人影,動作劃一地,緩緩地低下了頭。
那姿態,像是一場遲來了百年的鞠躬,又像是一種無聲的告別。
隨即,他們的身影由實化虛,連同那艘虛幻的大舟,一同消散在夜色裏,仿佛從未出現過。
懸在半空中的青藍色火焰瞬間熄滅,那艘紙船的灰燼,終於失去了支撐,飄飄揚揚地落入河中。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
河邊的居民驚奇地發現,河水退去了近百米,露出了大片幹涸的河床。
所有昨夜留在岸邊的紙船祭品,無論是完整的還是被撕碎的,都已化為最徹底的灰燼,被晨風一吹,便煙消雲散。
蘇晚螢一大早就衝進了博物館的檔案室,當她顫抖著手打開那卷“渡魂名錄”的殘卷時,發現上麵所有用朱砂寫就的名字,都已褪得一幹二淨,隻留下一片空白的絹布。
而在卷軸的最末端,一行從未見過的小字,如水墨般悄然浮現:“信則有,不信則無。”
沈默站在自家的窗前,陽光落在他身上,卻沒有帶來多少暖意。
他緩緩抬起手,掌心躺著一粒微小的鈦矽結晶體。
就在昨夜,那場儀式結束後,這粒一直深嵌在他耳蝸裏的東西,竟自行脫落了。
它不再發熱,也不再傳遞任何信息,就像一塊普通的金屬。
可比一個存在了百年的偽神更可怕的,是什麽?
沈默麵無表情地走到廚房,打開了小小的家用焚化爐。
他看著掌心的結晶,像是看著一段荒誕的過往。
然而,就在他準備將其投入火焰的瞬間,一種幾乎被他遺忘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讓他全身的血液都為之一凝。
那段被他強行壓抑,甚至以為已經隨著“河伯”一同消散的,屬於未知胎兒心律的詭異頻率,正幽幽地,一下,又一下,在他的顱內重新響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