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活人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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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聲警報拉響時,正值城市蘇醒前的淩晨四點。
    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刺耳的蜂鳴從城市的四麵八方匯集而來,像一群被驚擾的烏鴉,盤旋在鋼鐵森林的上空。
    交通廣播裏,主持人用難以置信的語氣播報著突發路況:城西主幹道因地下管道內不明液體倒灌而封閉,城東的立交橋下積水沒過輪胎,城北的居民區更是從下水道裏湧出散發著河泥腥氣的黑色泡沫。
    整座城市,仿佛在一夜之間消化不良,將汙穢與混沌盡數吐回了自己的體表。
    沈默站在一處被挖開的主排水管道旁,濃重的腥臭味幾乎凝成實質,熏得人頭暈目眩。
    市政維修隊的工人們臉色慘白,他們剛剛從管道深處拖出一台被黑泥徹底包裹的清淤機器人。
    那黑泥黏稠得如同瀝青,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屬於活物的微弱蠕動感。
    更讓他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泥中那些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雜物。
    幾片被浸泡得發脹的碎紙,一枚鏽跡斑斑的鐵釘,一隻褪色的塑料鴨子玩具,還有一截斷裂的孩童蠟筆。
    這些東西並非胡亂混在泥裏,而是被精心嵌入其中,構成了一條蜿蜒扭曲的線條。
    維修隊長是個經驗豐富的老人,他指著那條線,聲音發顫:“沈隊,你看……這玩意兒,它像是在指路。”
    所有線條的盡頭,都指向同一個方向——城市中心的超高壓變電站,這座城市的心髒。
    沈默沒有說話,隻是戴上護目鏡,親自操控一台便攜式探地雷達,對腳下的地麵進行掃描。
    顯示屏上,綠色的脈衝波一層層滲透下去,反饋回來的圖像讓在場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地下的結構圖被清晰地勾勒出來。
    除了已知的地鐵隧道、排汙管道、電纜管網之外,一張前所未見的、巨大而複雜的蛛網狀“通道係統”赫然在目。
    它深埋地下,深度恰好與城市地鐵線平行,但其走向卻詭異無比,完全避開了所有現代工程的勘探記錄。
    它像一張寄生在城市地下的鬼魅藍圖,一張不屬於人間的地圖。
    林老師,那位白發蒼蒼的顧問,將一張泛黃的舊地圖鋪在工程車引擎蓋上,與雷達屏幕上的圖像進行比對。
    那是一張從市檔案館塵封檔案裏找出的“渡魂路線圖”,距今已有百年曆史。
    圖上用朱砂標記的線條,與雷達掃描出的地下蛛網,分毫不差地重合在了一起。
    “它打通了舊路。”林老師的聲音幹澀,“它把百年前的冥道,在我們的城市地下,重新挖了一遍。”
    與此同時,蘇晚螢正坐在一位民俗學者陳婆婆家的客廳裏。
    老式藤椅吱呀作響,空氣中彌漫著草藥和舊書的味道。
    蘇晚螢將一張紙遞過去,上麵記錄著她對“鋪路”儀式的疑問。
    陳婆婆戴上老花鏡,眯著眼看了半天,才緩緩開口:“舊時候送大殯,隊伍最前麵得有個孝子,一路走一路撒紙錢,這叫‘買路錢’,也是給亡魂開道。這裏頭有個講究,紙錢不能斷,一把撒完,落地之前就得續上下一把。紙不斷,路才通,魂才過得去。”
    說到這裏,陳婆婆端起茶杯的手突然停在半空,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極其恐怖的事情,嘴唇哆嗦著說:“我想起來了……這幾天,我家樓下那個便利店的小夥子一直在抱怨,說最近總有些古怪的老人來買東西。每天都來,每次隻買一張最便宜的黃紙,還非要用現金,一塊錢的鋼鏰兒。監控裏,那些老人走出店門,拐過街角,手裏的黃紙就像不小心一樣,總會掉在地上……”
    蘇晚螢的心猛地一沉。
    她立刻聯想到了另一條信息——那些便利店的位置,串聯起來,恰好是通往城市供水樞紐的最短路徑。
    消息傳回指揮中心,沈默立刻下令,調取全市所有相關路段的監控錄像。
    在海量的數據中,技術人員很快篩選出了所有符合“掉落紙張”行為的影像。
    畫麵被並排呈現在大屏幕上,幾十個不同的老人,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做著完全一致的動作。
    他們的麵容陌生,彼此之間沒有任何社會關係。
    有的是衣著體麵的退休教授,有的是步履蹣跚的拾荒者。
    但他們的動作卻像被同一個提線木偶師操控,精準得令人發指:右手捏著黃紙一角,在邁出左腳的同時,手腕輕輕一抖,紙片便會脫手飛出。
    而落地的瞬間,跨出的左腳鞋尖會不經意地向上輕挑一下,將紙片帶起,使其在空中劃出一道標準的、幾乎沒有偏差的拋物線,最終悄無聲息地貼在地麵。
    “把甲子年祭祀的影像資料調出來。”沈默的聲音冷靜得可怕。
    林老師很快找到了那段塵封的黑白影像。
    畫麵中,一場盛大的祭祀隊伍正在行進,隊伍最前方,一個穿著傳統服飾的孩童,正一邊走一邊撒著紙錢。
    他的步伐,他的節奏,他手腕抖動的角度,甚至紙錢飛出的拋物線,都與監控裏那些老人的動作,如出一轍。
    “是‘引路童子’的步伐。”林老師低聲說,語氣中充滿了驚駭,“一模一樣。”
    會議室裏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那個被稱為“殘響”的存在,已經進化了。
    它不再滿足於通過“Echo0”磁帶,在物體表麵留下需要解讀的文字。
    它已經學會了更直接、更高效的方式——直接操控活人的身體,將這些無知無覺的市民,變成它鋪設冥途的“築路工”。
    必須驗證這個“路徑”是否可以被幹擾,被欺騙。
    沈默當即設計了一個實驗。
    當晚,閉館後的市博物館內,一片寂靜。
    沈默和蘇晚螢借著應急燈的光,在地質展廳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用朱砂混合著鐵粉,小心翼翼地畫出了一條與“渡魂路線圖”完全反向的虛假“冥道”。
    在這條紅色線路的終點,沈默親手埋下了一小塊燒得焦黑的“Echo0”磁帶殘片,作為吸引它的“誘餌節點”。
    第二天清晨,他們再次來到博物館。
    展廳內空無一人,朱砂畫出的紅線依舊清晰。
    但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一個詭異的變化。
    地板上積了一夜的微塵,沿著那條紅線,發生了極其細微的偏移。
    無數塵埃自動聚集、排列,在紅線之上,形成了一串串隻有指甲蓋大小的、模糊的腳印狀痕跡。
    與此同時,空氣檢測儀發出了輕微的警報聲,顯示紅線周圍的空氣濕度,比展廳其他地方憑空高出了百分之十五。
    仿佛在他們離開之後,曾有一個看不見的、濕漉漉的小東西,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沿著他們畫出的假路走了一段。
    林老師蹲下身,仔細觀察著那些微塵腳印,許久,他才站起來,用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它試了……但是,它沒走完。”
    它很聰明,它發現了這是個陷阱。
    這個認知讓沈默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寒意。
    當晚回到家,他走進浴室,水汽氤氳。
    他看著鏡子裏自己疲憊的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在布滿水霧的鏡麵上寫下四個字:此路不通。
    這既是警告,也是一種徒勞的挑釁。
    然而,下一秒,令他頭皮發麻的一幕發生了。
    水汽凝結成的字跡邊緣,竟然開始像活物一樣,緩緩蠕動起來。
    那“通”字的最後一捺,如同一條細小的水蛇,慢慢拉長,變形,朝著鏡子中他麵孔的右側延伸,最終,那條細線在鏡麵上形成了一個清晰的箭頭,箭頭所指的方向,正是他的右耳耳孔。
    沈默猛地用手肘上的酒精棉片擦向鏡麵,字跡和箭頭瞬間被抹去。
    他死死盯著鏡子,鏡麵上殘留的濕痕在燈光下快速蒸發。
    可就在濕痕即將完全消失的前一刻,那片水漬在短短十秒內,迅速收縮、重組,再次凝聚成那個小小的、指向他耳孔的箭頭,然後才徹底消失不見。
    心髒狂跳。
    沈默關掉浴室的燈,在黑暗的客廳裏靜靜坐下。
    他強迫自己冷靜,摒除一切雜念,聆聽著周圍的寂靜。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那個聲音。
    那個自從“Echo0”事件後,就一直盤踞在他顱內的、若有若無的胎兒心律。
    咚咚……咚咚……咚咚……
    今晚,這心跳聲異常清晰,並且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開始加速。
    它不再是無意義的背景噪音,而像是在急切地回應著某種來自遠方的召喚。
    一個冰冷的、毫無感情的意誌,正在通過這段心律,向他發出信號。
    沈幕瞬間明白了。
    博物館的假路,它沒有走完,因為它知道那是假的。
    城市地下的冥道,它雖然打通了,但那終究是泥土、管道和鋼鐵構成的粗糙路徑,充滿了阻礙和不確定性。
    現在,它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全新的“渡口”。
    一個由神經、血管和骨骼構成的,最精密、最高效的生物學通道。
    而他,沈默,就是那個被選中的新渡口。
    那個殘響,已經鎖定了他。
    這一次,它要走的,不再是城市的地下管網,而是他的中樞神經。
    冰冷的恐懼順著他的脊椎一路攀升,他下意識地抬手,觸摸自己的右耳耳廓。
    那裏的骨骼結構,在這一刻,仿佛與他記憶中那張巨大的、遍布全城的地下冥道網絡圖,產生了某種無法言說的、詭異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