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骨頭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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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張CT影像上的線條與脈絡,不再是單純的醫學數據,它們活了過來。
    每一處彎曲,每一寸起伏,都像冰冷的絲線,從屏幕中延伸而出,精準地刺入沈默的大腦皮層。
    他感到一陣眩暈,耳蝸的螺旋結構與記憶中渾濁河道的主彎道悍然重合,三塊聽小骨的連接點,不多不少,恰好就是那幾個詭異的紙船渡口。
    而那片被醫生診斷為未完全骨化的先天性病變區域,那個一直以來被他忽視的微小缺陷,此刻卻在他的視野中灼燒、放大,與“百命換一安”古老契約中用朱砂標記的“引魂穴”,嚴絲合縫。
    一個荒謬而恐怖的念頭如驚雷般炸開。
    焚化“回聲Ω”核心數據的那一夜,那段被轉換成聲波的殘響並未隨著火焰徹底消散。
    它順著聲音傳播的物理路徑,像一枚精準製導的聲波導彈,逆向侵入了他的聽覺係統,將這最後一段“冥道”的坐標,以一種超越現代科學理解的方式,深深刻印在了他的骨頭上。
    他不是什麽見證者,更不是幸存者。
    他是被選中的最後一塊拚圖,是連接兩個世界的,最後一段“橋”。
    同一時間,市博物館的地下庫房內,蘇晚螢正小心翼翼地清理著一批新入庫的清代棺木殘片。
    空氣中彌漫著腐朽木料和塵土混合的幹燥氣味。
    當她用軟毛刷拂去一塊朽木上的泥土時,指尖觸碰到一絲冰冷的堅硬。
    那是一塊嵌在棺木內側的銅牌,約莫半個掌心大小,上麵用篆文刻著三個字:鎮魂釘。
    她心中一動,將銅牌翻過來,背麵借著手電的微光,顯現出一行細密如蟻的小字:“聲入骨者,代為渡。”
    這六個字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蘇晚螢瞬間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竄起。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衝進資料室,在一排排積滿灰塵的古籍中瘋狂翻找。
    終於,在一本記錄百年前那場滔天大水災的縣誌殘卷裏,她找到了相關的記載。
    大水之後,疫病橫行,怨魂不散,河道中夜夜傳來詭異的童謠。
    當時,城中有一位精通音律的奇人,被稱為“聽聲師”,他聲稱水下的怨氣形成了一條無形的“冥道”,唯有以活人之軀方可鎮壓。
    最終,他自願沉入河底,將自己的一雙耳朵,埋在了“引魂穴”所在的河床淤泥之中。
    以血肉之軀,隔絕陰陽,阻斷了那條通往人間的冥道。
    蘇晚螢的呼吸驟然急促,她猛地合上古籍,腦海裏閃過沈默那張過分蒼白的臉。
    她抓起手機,衝出庫房,手指顫抖地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電話接通的瞬間,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沈默!你不是被選中……你是被‘需要’了!”
    夜色漸深,沈默的實驗室門被敲響了。
    來人是老周,他神色凝重,懷裏抱著一個用黑布包裹的陶罐。
    一進門,他就將陶罐放在桌上,布一揭開,一股濃重的河泥腥氣混雜著鐵鏽味撲麵而來。
    “這是我老祖宗傳下來的‘斷路甕’。”老周的聲音沙啞低沉,他指著罐子裏黑漆漆的河泥和隱約可見的七枚生鏽銅釘,“當年為了堵那條道,先後埋過三個人,都瘋了。最後一個,是我太爺爺,他沒等別人動手,是自己挖了個坑,把自己活埋進去的。”
    說完,老周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沈默的左耳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裏麵的骨骼。
    “這東西能暫時混淆那條路的氣息。但你記著,這隻是緩兵之計。”他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要是聽見它叫你,不管叫你什麽,千萬別答應。一答應,你和它之間的路,就真的通了。”
    送走老周,沈默獨自回到實驗室。
    蘇晚螢的電話和老周的警告在他腦中交織成一張天羅地網。
    他沒有去碰那個陶罐,而是轉身走向了另一台更為精密的儀器。
    他抽取了一份自己的腦脊液樣本,將其滴入分析槽,同時調出了“回聲0”最原始的那段音頻數據。
    他要進行一次瘋狂的實驗——頻譜交叉分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屏幕上的兩條波形曲線,在無數次抖動與錯位後,頻率、振幅、相位……所有參數竟開始奇跡般地趨於一致。
    就在兩條曲線完全重合的刹那,整個實驗室的設備發出一陣輕微的電流嗡鳴,示波器的屏幕瞬間被清空,然後突兀地跳出一行綠色的、不屬於任何程序的字符:“謝謝你,讓路通了。”
    幾乎在同一時刻,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從沈默的左耳深處炸開,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鐵釺正從他的耳蝸裏野蠻地向外生長、鑽探。
    他悶哼一聲,死死咬住牙關,額頭上青筋暴起。
    劇痛中,他強迫自己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踉蹌著衝到實驗台前,抓起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沒有絲毫猶豫,對著自己耳後的皮膚狠狠劃下。
    鮮血瞬間湧出,但他毫不在意,用鑷子探入傷口,在一陣血肉模糊的摸索後,夾出了一粒滾燙的、微小的結晶體。
    那是一粒全新的鈦矽結晶,與他之前研究的殘響樣本材質相同,但它的內部結構,在顯微鏡下,竟是一艘微型紙船的清晰負像。
    翌日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實驗室內投下斑駁的光影。
    沈默一夜未眠,雙眼布滿血絲,但他眼神中的恐懼已被一種冰冷的決絕所取代。
    他站在窗前,將那粒內部封存著紙船負像的鈦矽結晶小心翼翼地放入一隻密封瓶中,用標簽機打印出一行字,貼在瓶身:殘響樣本1。
    做完這一切,他撥通了林老師的電話。
    “老師,準備啟動‘反向獻祭’預案。”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們這次不燒紙船,我們燒‘路徑’——從我的骨頭裏,把它活生生地逼出來。”
    掛斷電話,他下意識地望向牆邊的鏡子。
    鏡中的自己,麵色依舊蒼白,但嘴角卻掛著一抹詭異的、微微上揚的弧度。
    沈默很清楚,那不是他的表情。
    更可怕的是,就在他與鏡中自己對視的瞬間,一陣微弱的、仿佛來自母體深處的胎兒心律,開始在他腦海中悄然響起。
    那心跳聲中,一個稚嫩的童聲哼唱起一首他從未聽過的童謠,歌詞模糊不清,旋律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那是百年前,那些溺亡在渾濁河水裏的孩子們,最後唱的歌。
    他將那粒封存著紙船負像的鈦矽結晶,小心翼翼地鎖進了實驗室最深處的保險櫃裏。
    在他轉動鑰匙,聽到鎖芯“哢噠”一聲合攏時,腦海中那首詭異的童謠,歌聲似乎又清晰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