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你認罪時,鏡子裏的我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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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六點半,城市尚未從沉睡中蘇醒,冰冷的自來水衝刷著剃須泡沫,也衝刷著沈默眼底的疲憊。
    他站在公寓的盥洗台前,鏡中的自己麵容憔悴,下頜冒出青色的胡茬。
    金屬刮刀貼上皮膚,發出一連串細微的“沙沙”聲。
    就在他側過臉,準備處理左邊鬢角時,動作猛地一滯。
    鏡子裏,他左耳的輪廓正透出一層微弱而詭異的光。
    那光芒並非來自外界,而是源於皮下,仿佛有無數細碎的灰燼在血管中緩緩流動,勾勒出耳廓的每一道褶皺。
    他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指尖即將觸碰到自己的耳朵。
    然而,鏡麵裏的倒影卻沒有同步這個動作。
    鏡中的“沈默”保持著手持刮刀的姿勢,一動不動,那雙本該與他一模一樣的眼睛裏,空洞得像兩個深不見底的旋渦。
    水波紋毫無征兆地從鏡心蕩開,一圈圈擴散,像是有人投入了一顆看不見的石子。
    隨即,那個靜止的倒影緩緩張開了嘴,用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語調,清晰地吐出三個字。
    “該還了。”
    是他的聲音,卻毫無情緒,像一台機器在模擬人類的發音。
    話音落下的瞬間,放在盥洗台上的手機劇烈震動起來,屏幕亮起,一條匿名推送的鏈接占據了整個界麵。
    標題用加粗的黑體字寫著,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鋼針,狠狠紮進沈默的視網膜——《法醫沈默審訊室虐殺嫌疑人實錄》。
    心髒驟然縮緊,他顫抖著點開鏈接。
    視頻畫麵晃動,但內容清晰得令人發指。
    昏暗的審訊室內,他正反手握著***術刀,刀鋒反複劃過一名被捆在椅子上的男子的頸部。
    每一次劃動都伴隨著血花的噴濺,牆壁上、桌麵上,甚至他自己的白大褂上,都沾滿了暗紅色的血跡。
    視頻左下角的時間戳精確到秒,背景音裏,警局中央通風係統特有的嗡鳴聲清晰可辨。
    可那個時間,那個夜晚,他明明獨自在法醫中心的實驗室裏,對一份棘手的腦脊液樣本進行二次複檢,直到淩晨才離開。
    視頻像病毒一樣瘋狂擴散。
    短短三小時內,“法醫是惡魔”、“正義已死”等話題衝上熱搜榜首,輿論的怒火被徹底點燃。
    市局立刻成立專案組,由經驗最豐富的林主任親自帶隊,進駐法醫中心。
    調查結果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林主任調取了沈默近三個月的所有行程日誌,從出入記錄、門禁指紋到實驗室的聲紋驗證,每一項數據都與視頻中的時間戳完美吻合。
    官方記錄證明,那個時間段,沈默的確就在審訊室所在的A棟大樓裏。
    “這不可能!”蘇晚螢在數據分析室裏熬了整整一夜,雙眼布滿血絲。
    她不相信沈默會做出這種事。
    她繞開了所有常規的核查渠道,直接入侵了警局監控係統的底層服務器,調取了那間審訊室攝像頭的原始數據流。
    在海量的數據中,她終於發現了一個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異常。
    視頻裏,從案發前五分鍾到案發後十二分鍾,這整整十七分鍾內,錄影的幀率恒定為每秒25幀,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
    “恒定才是問題所在,”她立刻撥通了林主任的電話,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我查了城市電網當晚的波動日誌,那個時間點因為負荷過載,全市電壓有過一次極其短暫的不穩定。按照我們係統的設定,這種情況下,監控為了保證運行,會自動降幀到22幀左右。可這段視頻,一幀都不少!”
    林主任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隨即傳來翻動紙頁的聲音。
    他似乎想起了什麽,聲音凝重地指示蘇晚螢:“去法院的舊檔案館,幫我找一份三十年前的卷宗,關於‘鏡麵反射率異常記錄’的。”
    當蘇晚螢將布滿灰塵的舊檔案送到他麵前時,林主任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他將異常的幀率數據與檔案中那些關於特殊玻璃材質的物理特性進行比對,一個荒謬卻又唯一合理的推論浮現在他腦海中。
    “這不是偽造的視頻,”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這是‘倒影’在現實中的投射。有人用全網的集體憤怒作為養料,喂養了一麵能夠篡改現實的‘審判之鏡’。”
    沈默被即刻暫停職務,交出了配槍和證件。
    他走出法醫中心大門時,陽光刺眼,周圍同事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他身上。
    回家的路上,他鬼使神差地繞到了法院的側門。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在掃地,是法院的老門衛吳伯。
    他抬頭看了沈默一眼,渾濁的眼睛裏看不出情緒,隻是在他走過時,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語了一句。
    “你別看鏡子,它喜歡你辯。”
    那晚,沈默把自己關在浴室裏。
    水汽氤氳,鏡麵一片模糊。
    他伸出手,擦出一片清晰的區域,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模擬審訊時的供述,對著鏡子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沒有殺人。”
    話音剛落,鏡中的倒影卻緩緩垂下了頭,肩膀開始輕微地抽動,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麽。
    隨後,一滴眼淚從倒影的眼角滑落,它哽咽著,用沈默的聲音說出了截然相反的話:“我殺了他……我早就該認。”
    果然如此。
    沈默心中一凜,從口袋裏取出一枚事先準備好的偏振鏡片,小心翼翼地貼在鏡麵上,隻留下一道狹窄的縫隙。
    他湊上前,透過那道縫隙,再次觀察倒影的眼睛。
    這一次,他看清了。
    倒影的眼球裏根本沒有虹膜和瞳孔,那是一團團由灰白數據流組成的、正在緩慢旋轉的漩渦。
    那漩渦的結構和形態,與他不久前才封存的那盤“Echo0”磁帶的異常波形,如出一轍。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海中炸開:這場審判,根本不追求真相。
    它甚至不一定需要一個確鑿的罪人。
    它要的,隻是一個儀式——一個“有人哭”的懺悔儀式。
    為了驗證這個“倒影法庭”的邏輯邊界,沈默決定進行一次反向測試。
    他拿來紙筆,在鏡子前寫下了一份虛假的供詞,內容荒誕不經:“死者其實是我的親生兄長,我們因為爭奪家產而反目成仇,我才痛下殺手。”
    他寫完,抬頭看向鏡子。
    鏡中的倒影毫無反應,沒有悲傷,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去念那份供詞。
    它隻是像個提線木偶一樣,機械地重複著視頻裏的動作——抬手,握刀,劃下。
    刀起刀落,循環往複,臉上沒有任何情感波動。
    他立刻將這個發現告訴了林主任。
    林主任聽完,得出了更進一步的結論:“它無法生成新的情節,隻能循環播放它已知的‘信息’。這意味著,它的‘判決’早就寫好了,我們,或者說你,隻是被選中來補位的演員。”
    “演員……”沈默咀嚼著這個詞,既然是演戲,那就不能按對方的劇本走。
    他當即做出決定:不再試圖自證清白,那隻會落入“辯解”的陷阱。
    他要做的,是“重演真相”。
    他驅車回到法醫中心,用備用權限進入了檔案室,將一份塵封多年的冤案卷宗全部複印。
    那是一起被草草結案的案子,所有證據鏈都充滿了無法解釋的矛盾,卻因為輿論壓力和社會影響,強行定了一個“罪人”。
    回到家中,他站在那麵詭異的浴室鏡前,點燃了第一頁卷宗。
    火苗舔舐著紙張,將其化為卷曲的黑灰。
    在搖曳的火光中,他高聲念出了被當年辦案人員刻意忽略的關鍵矛盾。
    “屍斑分布於背部和四肢,與報告中‘俯臥位死亡’的結論嚴重不符!”
    他燒掉第二頁。
    “兩名關鍵證人的筆錄,字跡鑒定顯示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他燒掉第三頁。
    “死者指甲縫中殘留的皮膚纖維,其成分與當時一名出警警員的製服袖口材料完全吻合!”
    他一頁一頁地燒,一字一句地念。
    他不是在辯解,不是在哭訴,他隻是在陳述,在重現,在將一個被掩埋的、真正的真相,一幀一幀地“播放”給這麵鏡子看。
    當最後一張卷宗的殘頁在火焰中化為灰燼,鏡麵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哢嚓”聲。
    一道裂紋從中心出現,迅速蔓延至整個鏡麵。
    緊接著,整麵鏡子轟然碎裂,無數碎片懸浮在半空中,每一塊碎片裏,都映照出一個神情各異的“沈默”。
    有的跪在地上,歇斯底裏地痛哭;有的抱著雙臂,臉上掛著冰冷的笑容在鼓掌;還有的沉默地捂住耳朵,仿佛不願再聽。
    整麵牆壁,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法庭旁聽席,所有碎片裏的“沈默”異口同聲,用潮水般的低語席卷而來。
    “你早該哭的……你早該認的……”
    “砰”的一聲,浴室門被撞開。
    蘇晚螢衝了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怪誕的景象。
    沈默站在滿地碎鏡之前,左手緊緊按著自己左耳的後方,那裏似乎有一道看不見的傷口,鮮血正順著他的指縫汩汩滴落。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天花板,聲音平靜得可怕:“它崩了,不是因為我贏了——是因為它聽見了,還有人記得細節。”
    話音未落,一滴鮮血從他指縫滑落,精準地滴在他腳下的那堆紙灰上。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滴血並沒有被灰燼吸收,反而像有了生命一般,在水泥地的縫隙中緩緩爬行,如同一條微縮的暗紅色河道,蜿蜒著,堅定地流向他的腳心。
    沈默低下頭,看著那條逼近的血線。他知道,殘響沒有消退。
    它隻是……換了審判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