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風替我回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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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院檔案館特有的陳舊紙張與金屬混合的氣味,瞬間將沈默拉回現實。
他站在冰冷的金屬樓梯上,目光死死釘在那本他親手完成、親手歸檔的《司法認知汙染調查報告》上。
卷宗標簽上,“沈默”兩個字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不是墨跡暈開的模糊,而是一種更詭異的消逝,仿佛紙張本身正在消化他的簽名,將那段證明他存在的痕跡徹底抹除。
一種發自骨髓的寒意讓他下意識地掏出胸前口袋裏的鋼筆。
那是一支跟隨他多年的派克,分量沉穩。
他在一張空白的便簽紙上用力寫下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麵,留下深刻的壓痕。
然而,就在筆尖抬起的瞬間,那兩個剛剛成型的字,竟像幹透的沙土般崩解,化作微不可見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隻在紙上留下一道蒼白的、仿佛被利刃劃過的傷痕。
名字,寫不出來了。
一個塵封的記憶片段猛然撞入腦海。
那是林老師,檔案館的老管理員,在一次閑聊時提到的往事,關於一本戰後遺留的遺體登記簿。
沈默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到檢索電腦前,指尖因急切而微微顫抖。
他輸入關鍵詞,係統界麵很快跳出結果——編號0733,《無名死者登記簿》。
但狀態欄裏,鮮紅的兩個字刺痛了他的眼睛:已銷毀。
不可能!
林老師提過,這類特殊檔案是永久館藏。
他不死心,轉身撲向旁邊的紙質索引卡櫃,在那一片泛黃的卡片中,他找到了0733號。
卡片上,借閱記錄的最後一欄,用一種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筆跡,清晰地寫著:簽出人——沈默。
日期,是三天前。
可他對此毫無印象。
三天前,他明明在為《司法認知汙染調查報告》的結案做最後的校對。
他的大腦裏,關於這次借閱的記憶是一片徹底的空白,就像那張寫不上名字的紙。
夜色降臨時,沈默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城市的霓虹燈光怪陸離,映在他臉上,卻照不進他眼底的空洞。
他路過一個通宵服務的派出所,腳步下意識地停在戶籍窗口外。
公示欄上貼著一張“待認領遺物清單”,他的視線被其中一張身份證照片牢牢吸住。
那張臉上,有他熟悉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緊抿的嘴唇。
那是他的臉,一張稍顯年輕,但絕不會認錯的臉。
然而,姓名那一欄,卻是詭異的空白。
下方的備注小字寫著:影像模糊,無法通過係統進行人臉匹配。
一股涼氣從他脊椎尾部直衝天靈蓋。
他不是正在消失,而是正在被“無法匹配”,被整個世界的信息係統排斥在外。
他幾乎是顫抖著撥通了陳醫生的電話,用僅存的理智請求對方為他最新抽取的血樣做一次緊急基因檢測。
第二天清晨,一封加密郵件抵達他的手機。
陳醫生的報告言簡意賅,卻字字驚心:DNA圖譜完整,生命體征無異常。
但在三次重複進行的STR分型檢測中,均出現了罕見的“基因靜默”現象。
報告解釋說,他的一部分基因標記序列,那些用於身份識別的關鍵位點,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不再表達任何信息。
它們存在,卻無法被讀取。
郵件的末尾,陳醫生附上了一句令人不寒而栗的私信:“沈默,從生物學上,我們能測出你是誰。但從數據層麵,機器開始‘看不見’你了。”
他必須找到那本登記簿。
檔案館的地下庫房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黴味。
沈默找到了正在用一塊棉布擦拭一排空蕩蕩的檔案盒的老林。
老人的背影佝僂,動作緩慢而執著,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林老師,”沈默的聲音有些沙啞,“0733號登記簿在哪裏?”
老林沒有回頭,擦拭的動作也未停止,聲音蒼老而平緩:“0733不在這裏。它隻在有人想查它,或者……它想被查的時候,才會出現。”
“三天前,記錄顯示我借過它,可我完全不記得。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沈默追問著,向前走了一步。
老林終於停下了手裏的活,他轉過身,渾濁的眼珠看向沈默,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他正在崩解的內在。
“六十年前,城南的停屍房燒了三天三夜。大火過後,什麽都分不清了。火化工老吳說,有些燒出來的灰,輕得不像人骨的灰……他們把那些沒燒完的骨片和碎布收斂起來,裝進了這個檔案館。當時有人提議,給他們立個冊子,一頁頁寫上‘無名氏’。可沒人念過這些字。”
老林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一個名字,隻有被念出來,被記住了,這個人才算真正‘存在過’。同理,一個死人,也隻有被念出名字,才算真正‘死過’。那些無名氏,他們……還卡在中間。”
他從腰間解下一把古舊的銅鑰匙,遞給沈默。
“你要找的本子,在B區第七排最下麵那個上鎖的鐵櫃裏。但你記住,”老林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別念出裏麵的任何一個名字,尤其是你自己的。”
B區深處的光線昏暗,黴斑在牆壁和鐵櫃上肆意蔓延,如同某種活物的皮膚。
沈默用鑰匙打開那個鏽跡斑斑的鐵櫃,一本深藍色硬殼封皮的登記簿靜靜地躺在裏麵。
他將它抽出,封皮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
他翻開第一頁,紙麵是空白的。
他皺起眉,從口袋裏拿出作為證物勘察工具的便攜紫外線燈。
紫光亮起的瞬間,原本空白的紙頁上,異變陡生。
無數微小、扭曲的名字如同蝌蚪般在紙張的纖維中瘋狂遊動,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有些甚至像饑餓的野獸一樣互相撕咬、吞噬。
沈默一頁頁地翻下去,每一頁都是同樣令人作嘔的景象。
直到最後一頁。
這一頁與眾不同,在紫外線燈下,隻有一行字,一行剛剛寫上去,墨跡仿佛還未幹透的字:“沈默,死因:未被記錄。”
那筆跡,遒勁有力,每一個頓挫轉折,都與他自己寫了二十多年的字跡完全一致。
他仿佛被雷擊中,猛地合上了登記簿。
就在本子閉合的刹那,一聲極輕的歎息在他耳邊掠過。
那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成百上千個聲音交織在一起,匯合成的一聲悠長的、帶著解脫與悲涼的集體呼氣。
回家的路上,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是蘇晚螢。
他幾乎是渴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地接通了電話。
“喂?”
聽筒裏沒有任何聲音,隻有一陣呼嘯的風聲,像是站在曠野之中。
他急忙切換到視頻通話,屏幕亮起,蘇晚螢焦急的臉龐出現在眼前。
她的嘴唇清晰地開合,一個口型一個口型地對他說:“沈——默——”
然而,他聽不到任何聲音。
一個恐怖的念頭擊中了他:她不是沒有說話,而是“沈默”這兩個字,這個指向他的音節,已經無法再通過任何介質被傳遞。
他的名字,正在從聲波的領域消失。
那一夜,沈默徹夜未眠。
他將那本登記簿放在桌上,反複翻閱。
他發現了一個規律,每當他試圖用紅筆在某一頁做個標記,或者試圖辨認其中一個遊動的名字時,那一整頁的名字就會扭動得更加劇烈,仿佛在激烈地抗拒被他“定義”和“記錄”。
他猛然間頓悟了。
這本登記簿,這些無名的殘響,並非單純要吞噬他,它們是在尋求一種替代。
它們要他成為一個新的“命名的祭品”。
他越是掙紮著去證明“我是沈默”,越是用力地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跡,就越會加速“沈默”這個概念的崩解和消散。
對抗,隻會成為獻祭的燃料。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
沈默眼中布滿血絲,但神情卻異常平靜。
他從書房找出一本全新的、空白的登記簿,翻到第一頁,用那支已經無法寫出他自己名字的鋼筆,一筆一劃地寫下一行字:“此頁屬於所有未被稱呼的人。”
寫完,他立刻聯係了蘇晚螢。
他沒有過多解釋,隻請她幫忙在城市的七個地方,設立一塊無字的銘牌。
那七個地方分別是:一座廢棄鐵路橋的橋洞下、一個早已停運的公交車站、老火葬場斑駁的圍牆邊、一條幹涸河道的中心……所有這些,都是被城市遺忘的邊緣角落。
他不立碑,不焚香,也不刻下任何文字。
隻是在傍晚時分,獨自一人,在第一塊位於橋洞下的無字銘牌前,點燃了一支白色的蠟燭。
然後,他靜靜地坐在一旁,不言不語,隻是凝視著那片虛空。
夜幕完全降臨,城市的聲音似乎都遠去了。
就在這時,一滴冰涼的液體垂直落在無字的石麵銘牌上,在幹燥的石板上炸開一朵小小的水花。
沈默抬頭,夜空晴朗,並無星月,更沒有雨。
緊接著,周圍的風驟然停了。
所有細微的聲響——蟲鳴、遠處的車流、空氣的流動——在這一刻完全消失。
萬籟俱寂,仿佛整座龐大而喧囂的城市,都在這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然後,一聲極輕、極細微的“嗯”,從四麵八方響起。
那聲音不屬於男人或女人,不屬於老人或孩童,它像是無數個喉嚨在沉寂了數十年後,終於得以發出的一個最簡單的、表示被聽見的音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