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章第九口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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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話那頭的喘息聲像破風箱般刺耳,老鐵的話尾被電流雜音撕扯成碎片。
    沈默握著手機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在月光下泛出青白——他見過老鐵在暴雨裏徒手拆鏽蝕的水管,見過老人蹲在泵站檢修口吃冷掉的包子,卻從未聽過這種近乎崩潰的顫音。
    “具體位置?”他壓著喉結問,另一隻手已經抓起桌上的證物袋。
    錄音筆在密封袋裏投下細長的陰影,像柄未出鞘的刀。
    “高爐區最裏麵那座,”老鐵吸了口氣,像是在吞咽恐懼,“當年他們把九個匠人按在鐵水前,說‘喊名字的舌頭要熔進鍋’。現在……現在那鍋還在吸名字,吸夠九個,它就能……”
    “能怎樣?”沈默打斷他,指尖快速劃過電腦屏幕上的脈衝軌跡圖。
    城東鑄鐵廠的坐標在地圖上跳動,像顆紅色的心髒。
    “能讓人徹底變成‘沒名的’。”老鐵的聲音突然低下去,“沒名的人,連鬼都不認。”
    通訊聲“哢”地切斷。
    沈默盯著黑屏的手機看了三秒,轉身抓起外套時撞翻了椅子。
    金屬椅腿擦過地麵的尖嘯裏,他聽見自己的心跳——不是恐懼,是興奮。
    當邏輯鏈出現缺口時,他的血液總會燒得更燙。
    阿黃的改裝卡車停在樓下,引擎轟鳴聲像頭蓄勢的野獸。
    副駕駛座上,小舟正用手語和後視鏡裏的自己對話,看見沈默上車,手指猛地攥成拳,又緩緩張開——這是他們約定的“危險預警”手勢。
    “老鐵說鑄鐵廠是第九口鍋,熔過九個匠人的舌頭。”沈默把手機扔給阿黃,“查1958年市鋼鐵廠檔案,關鍵詞:逃工、私刑、鑄鐵爐。”
    阿黃的機械義肢在方向盤上敲出規律的節奏,左眼的電子屏閃過數據流:“已同步陳工雲端,他說二十分鍾前接收到廠區金屬構件的異常共振波,頻率和脈衝日誌吻合。”
    卡車碾過鐵軌時發出悶響。
    沈默透過車窗看見鑄鐵廠的鐵門歪斜著倒在地上,門楣上“國營東源鑄鐵廠”的紅漆大字褪成了粉白。
    月光從破損的頂棚漏下來,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斑,像被揉皺的銀箔。
    “溫度異常。”阿黃突然刹車。
    他的機械手指按在鐵軌上,義肢關節處的指示燈由綠轉橙,“表麵32℃,內部檢測到50Hz低頻振動,和鐵脈脈衝頻率一致。”
    沈默蹲下身,指尖輕觸鐵軌。
    金屬的餘溫透過手套傳來,像有人在底下輕輕呼吸。
    他抬頭時,正看見小舟摘下降噪耳機,將耳塞貼在高爐的磚牆上。
    少年的睫毛劇烈顫動,蒼白的臉漸漸漲紅,突然踉蹌著後退兩步,從隨身的帆布包裏抽出速寫本,鉛筆尖幾乎戳破紙張:
    “鍋裏有人說話……他們在喊自己的名字,一遍遍喊,怕被忘了。”
    沈默的瞳孔微縮。
    他摸出隨身攜帶的法醫勘查箱,取出便攜放大鏡,沿著高爐內壁緩慢移動。
    爐口內側的鏽跡下,細密的劃痕像無數條扭曲的蟲,在放大鏡下顯出深淺不一的痕跡——最上麵一排是“王大柱”,字跡工整,筆畫深嵌進鑄鐵;往下是“李招娣”,筆鋒發顫,像是被按住手腕寫的;再往下,“張鐵根”三個字已經模糊,最後一排則完全成了亂碼般的鏽線,幾乎與金屬融為一體。
    “名字被抹除的過程。”他低聲說,“從被清晰記憶,到被刻意遺忘,最後……”
    “最後連名字的形狀都記不全了。”阿黃的聲音從爐後傳來。
    沈默轉身,看見機械師正用聽鐵錘敲擊一道半人高的暗門。
    門楣上的刻痕被鏽跡覆蓋,他用義肢的微型噴燈烤了烤,露出半行模糊的字:“守者非人,乃願。”
    “和B9井第八門的材質光譜吻合。”阿黃將檢測數據同步到三人共享的終端,“陳工說這是儀式性建築,門本身是符號,不是出口。”
    速寫本被猛地抽走。
    小舟的手指在空氣中急促比劃,眼睛瞪得滾圓:他的手語又快又亂,最後突然攥住沈默的手腕,在他掌心一筆一畫寫:“倒數開始了。”
    終端屏幕突然亮起。
    陳工的臉擠在畫麵裏,額角掛著汗珠:“剛恢複廠區舊監控,三小時前有個流浪漢進去了。但係統裏隻存了37秒影像,之後雪花,再開機人就沒了。”
    沈默立刻調出城市公共安全數據庫,輸入流浪漢的體貌特征:平頭、左臉有燒傷疤痕、穿洗得發白的軍大衣。
    檢索結果跳出來時,他的後頸泛起涼意——社保、戶籍、交通卡、醫院掛號記錄,全部顯示“無匹配信息”。
    “它在刪除存在。”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發緊,“名字是錨,當所有人都不記得你叫什麽……”
    “你就成了‘沒名的’。”阿黃接話,機械義肢的關節發出輕響,“老鐵說的。”
    高爐突然發出嗡鳴。
    地麵的鐵軌、牆上的管道、阿黃義肢的金屬部件同時共振,震得人耳膜發疼。
    沈默踉蹌著扶住爐壁,看見鏽灰從爐口簌簌落下,在半空緩緩凝聚——一個人形輪廓漸漸成型,沒有五官,隻有一張不斷開合的“嘴”,喉結處的鏽粒聚成燒傷疤痕的形狀。
    小舟的速寫本“啪”地掉在地上。
    少年倒退兩步,後背撞在暗門上,手指顫抖著在空氣中寫:“它在學他說話……但它說的……是錯的名字。”
    沈默死死盯著那團鏽灰組成的“嘴”。
    口型很熟悉,像在念某個名字,但發音扭曲得像生鏽的齒輪。
    他猛然想起蘇晚螢昏迷前繪製的符號——那些被她稱為“記憶刻痕”的曲線,此刻正沿著人形的輪廓流動。
    “它在嚐試‘命名’!”他抓起密封袋裏的錄音筆,對阿黃吼道,“隻要它能正確喊出一個人的全名,就能完成第八道門的封印!”
    話音未落,鏽灰人形突然轉向他們。
    那團模糊的“嘴”張得更大,發出沙啞的、不屬於任何人的聲音,每個字都像從生鏽的喉嚨裏擠出來的:
    “沈——默——”
    沈默渾身一僵。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耳膜上擂鼓,看見阿黃的機械手指已經按在暗門的刻痕上,看見小舟彎腰去撿速寫本時,鉛筆滾到了人形腳邊。
    高爐的嗡鳴還在繼續,鏽灰組成的“眼睛”正緩緩聚焦,仿佛終於認準了目標。
    下一秒,那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清晰了些:
    “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