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別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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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爐中的鏽灰人形又張了張嘴,這次“沈默”二字像砂紙擦過金屬,刺耳卻清晰。
    沈默後槽牙咬得發酸,他能感覺到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卻強迫自己維持著法醫驗屍時的穩態——脊椎繃成解剖台邊緣的標尺,視線死死鎖住那團扭曲的“嘴”。
    殘響的機製在他腦海裏高速運轉:接觸(高爐內殘留的流浪漢皮膚組織)、脈衝(金屬共振的次聲波)、命名(用錯誤的名字錨定存在)。
    前兩步已經完成,現在這東西正試圖用“沈默”這個名字,把他變成第二個“沒名的”。
    他的喉結動了動,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卻硬是把所有聲音都咽回喉嚨——隻要不回應,不承認,身份鏈就斷在最後一環。
    “阿黃,別出聲。”他用舌尖抵著上顎,吐出氣音,餘光瞥見阿黃機械義肢的關節微微發顫。
    金屬修複師突然抄起焊槍,藍光“滋啦”竄起,在暗門前的地麵劃出一道道非對稱的波紋。
    熔鐵滴落時騰起的青煙裏,他聽見阿黃粗啞的解釋:“聲阱,共振頻率亂了,它的信號傳不遠。”
    話音未落,小舟已經彎腰撿起滾到腳邊的鉛筆。
    這聾啞少年把骨傳導耳機從耳後摘下,反著貼在震顫的鐵軌上,手指在空氣中快速比劃了個“白噪音”的手勢。
    下一秒,鐵軌裏傳出電流般的刺響,像無數碎玻璃在金屬管裏滾動。
    爐中的鏽灰人形突然卡頓,原本流暢的口型變得支離破碎,仿佛被按了暫停鍵的老錄像帶。
    沈默的掌心突然發燙。
    這感覺來得毫無預兆,像被人用燒紅的針輕輕戳了一下。
    他低頭,看見掌紋處泛著淡青色的光——是蘇晚螢的印記。
    三天前在博物館,她為了阻斷殘響侵蝕,把自己的記憶刻進了他的皮膚。
    此刻這光正沿著血管往小臂竄,他猛地想起陳工說過的話:“殘響激活時,介質間會產生同頻感應。”
    “醫院。”他對著空氣呢喃,像是說給某個看不見的線那頭。
    市立醫院特護病房裏,心電監護儀的蜂鳴突然拔高。
    蘇晚螢的睫毛劇烈顫動,像被風吹動的蝶翼。
    她昏迷了整整七天,此刻指尖卻緩緩蜷起,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裏的紋路正泛著和沈默掌心一樣的青光。
    “晚螢小姐?”值班護士剛要按呼叫鈴,就見她突然坐起身,蒼白的臉因為缺氧漲得通紅。
    她抓起床頭的便簽本,鋼筆尖在紙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墨跡暈成一團:“第九門,是‘遺忘’本身。”寫完最後一個字,她又重重倒回枕頭,冷汗浸透了病號服的後頸,可眼底卻浮起一層清明。
    鑄鐵廠裏,周警的腳步聲就是在這時撞進來的。
    “沈法醫!”刑警舉著記事本,額頭還掛著汗珠,“剛接到報案,說有人看見流浪漢進了廠區——”他的筆尖懸在“姓名”欄上方,“您配合登記下,我好——”
    “別寫!”沈默的吼聲響得震耳,可還是晚了半拍。
    周警的筆尖已經落下,在紙上拖出一道“沈”字的橫。
    爐中的鏽灰人形突然轉向。
    原本模糊的“五官”劇烈扭曲,鏽粒凝聚成的“喉嚨”裏發出幼獸般的低吼。
    周警被這聲音激得打了個寒顫,手腕一抖,銅哨“當啷”掉在鐵軌上。
    那是聲清脆得反常的鳴響。
    像是有人拿銀匙敲碎了玻璃,又像是春風穿過十二孔的玉笛。
    銅哨的聲波撞在震顫的鐵軌上,竟與B9井底的共振曲線完美重疊——相位相反,頻率相消。
    鏽灰人形瞬間潰散,鏽粒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簌簌落了滿地。
    沈默彎腰撿起銅哨,內壁的刻字在燈光下泛著暗黃:“鎮名邪,守本真。”他突然想起蘇晚螢說過的民俗典故——舊時嬰兒滿月要請裏正鳴銅哨,取“官方正名”之意。
    原來這銅哨不是普通的老物件,而是能短暫壓製私域執念的“命名權憑證”。
    但這隻是拖延。
    當他推開特護病房的門時,蘇晚螢正望著窗外的月亮。
    她的手指還捏著那張便簽紙,指節因為用力泛著青白。
    沈默在床沿坐下,從口袋裏摸出錄音筆——那裏麵存著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她笑著說“我叫蘇晚螢”的聲音。
    “你聽見所有聲音,”他把錄音筆貼在她耳邊,“但你不必守門。”
    心電監護儀的節奏突然變緩。
    蘇晚螢轉過臉,瞳孔裏映著他的影子。
    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卻清晰得像刻在青銅上的銘文:“我叫蘇晚螢。”
    “不是容器。”
    “是命名者。”
    深夜的法醫工作室裏,阿黃的焊槍在牆上劃出最後一道弧線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蘇晚螢的手繪符號、泵站的舊圖紙、銅哨的銘文,此刻在白板上拚出一張泛著冷光的圖譜。
    九道彎彎曲曲的線,每道都對應著城市裏被遺忘的工程遺跡——廢棄的防空洞、封死的地鐵隧道、埋在商場地下的舊水廠。
    而第九道線,最終匯聚在他們腳下的坐標點。
    “第九門不在鑄鐵廠的爐裏,”沈默的指尖按在圖譜中央,“在整座城市對‘守門人’的遺忘裏。”
    阿黃的焊槍“啪”地掉在地上。
    他盯著牆上的弧線,又抬頭看向蘇晚螢——她掌心的紋路,正和那道熔鐵的痕跡完美重合,像一道正在裂開的門縫。
    淩晨三點,醫院走廊的聲控燈忽明忽暗。
    沈默靠在牆上,翻著剛從證物室調來的卷宗。
    封皮泛黃,標題是“熄燈命案”,最上麵的照片裏,死者的右手呈奇怪的蜷曲狀,指尖沾著某種暗褐色的痕跡。
    他聽見遠處傳來金屬共振的嗡鳴,很輕,像某種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