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解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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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室的冷光燈在淩晨四點半時泛起青白的光暈,沈墨的白大褂袖扣蹭過物證櫃玻璃,發出細微的刮擦聲。
他低頭盯著結案卷宗最後一頁,鋼筆尖懸在“處理結果”欄上方,墨水滴在“蘇晚螢”三個字尾端,洇開極小的圓。
這是今天第三次核對姓名。
從仁和巷回來後,他把所有涉及蘇晚螢的文件都調了出來:協助調查記錄、物證移交單、甚至三個月前她送來的明代青銅器修複報告。
每一份紙質文件上,“螢”字都清晰得像用解剖刀刻上去的——草字頭下兩點如流螢尾光,下方“蟲”部結構嚴謹,沒有分毫塗改痕跡。
係統上傳提示音突然響起。
沈墨將卷宗掃描成PDF,點擊確認歸檔時,屏幕右下角彈出淡紅色對話框:“檢測到姓名異常:‘蘇晚螢’疑似錄入錯誤,建議修改為‘蘇晚瑩’。”
他的手指在鼠標上頓住。
法醫學係統的智能校對功能向來隻識別拚寫錯誤或生僻字,“螢”與“瑩”雖同音,但字形、字義截然不同,係統從未觸發過這種提示。
鼠標左鍵精準點在“駁回”按鈕上。
對話框消失的瞬間,他注意到任務欄進程裏閃過一串陌生代碼,像是某種後台程序在快速運行。
三分鍾後。
當沈墨再次打開剛上傳的PDF文件時,後頸的寒毛突然豎了起來——原本清晰的“蘇晚螢”三個字裏,“螢”的草字頭下兩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潔的“玉”字底,變成了“蘇晚瑩”。
他猛地抽出U盤,插入另一台未聯網的老式電腦。
PDF文件在本地打開的瞬間,同樣的變化正在發生:“螢”字的“蟲”部開始模糊,“玉”部從紙麵浮起,像有人用橡皮擦去舊痕,再用新墨覆蓋。
“操。”他低咒一聲,指節捏得發白。
法醫中心的服務器日誌調出來時,滾動的數據流裏,所有涉及“蘇晚螢”的文檔操作記錄都顯示:“修改人:係統自動校正”。
時間戳精確到秒,從第一份文件上傳開始,37秒後必然觸發修改,分毫不差。
走廊傳來腳步聲。
沈墨迅速關閉日誌界麵,抬頭看見蘇晚螢抱著個牛皮紙袋站在門口。
她穿了件月白色針織衫,發梢沾著晨霧的濕氣,腕間還戴著那串老銀鐲——三天前在仁和巷,這鐲子曾隨著她掌心的光一起震顫。
“來取上次落下的工作證。”她晃了晃手中的紙袋,目光掃過他屏幕上的PDF文件,“需要我簽個收條嗎?”
沈墨遞過簽收單和鋼筆時,注意到她指尖在“簽名”欄上方懸了兩秒。
藍黑色墨水在紙上洇開時,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那三個字不是“蘇晚螢”,是“蘇晚瑩”。
“為什麽改名字?”他的聲音比平時更冷,像解剖刀劃過冰麵。
蘇晚螢抬頭看他,眼睛裏沒有疑惑,隻有理所當然:“我一直叫這個啊。‘晚螢’是小時候鄰居家奶奶耳背,總把‘瑩’念成‘螢’,我媽後來也沒糾正。沈法醫是不是記錯了?”
她語氣篤定,甚至帶著點被問懵的無辜。
沈墨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巷子裏,她掌心泛著金光念出“鐵脈”時的模樣——那時她的眼睛亮得像淬過星芒,此刻卻清明得近乎普通。
他轉身拉開檔案櫃,抽出三個月前蘇晚螢入職博物館時的複印件。
泛黃的紙張上,“蘇晚瑩”三個字赫然在目。
可原件呢?
他記得清清楚楚,原件是他親自掃描的,“螢”字的“蟲”部右下角有個極小的墨點,那是蘇晚螢簽名時鋼筆漏墨留下的——此刻複印件上,那個墨點不翼而飛。
“原件......”他喉結動了動,“原件在掃描前被調換了。”
蘇晚螢歪頭:“沈法醫工作太拚了吧?我入職時簽的就是‘晚瑩’,您當時還說這名字‘玉光流轉,比‘螢’更靜’。”她輕笑一聲,“要不是您提,我都忘了還有人念錯過。”
沈墨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突然意識到,不是蘇晚螢在變,是所有關於“蘇晚螢”的記憶,正在被某種力量“校正”。
就像係統裏的PDF文件,就像檔案複印件,就像他自己的記憶——也許從某個時間點開始,所有“錯誤”的記錄都在被抹除,隻留下“正確”的版本。
“叮”的一聲,手機震動。
是阿黃發來的消息:“B9井的鏽鐵拓片到了,在你辦公室。”
阿黃的機械義肢在推開解剖室門時發出輕微的齒輪聲。
他穿著深灰色工裝褲,左手臂的金屬關節處沾著鏽粉,右手捧著一卷泛黃的宣紙。
拓片展開時,墨色的銘文在冷光下泛著青:“守者非人,乃願”。
“陳主任說這是宋代鎮井碑的殘文。”阿黃用機械手指輕點“願”字,“但拓的時候就覺得奇怪——‘願’的‘心’部怎麽變成‘火’了?”
沈墨湊近細看。
“願”字右下角本該是三點弧形的“心”,此刻卻被拓成了尖銳的“火”,墨色比其他字更深,像是原碑上就刻著錯字。
他剛要指出異常,拓紙突然在兩人指尖發燙。
“溫度0.3℃。”阿黃的機械臂彈出溫度計,“異常溫升。”
他們眼睜睜看著“火”部的筆畫開始蠕動。
最右邊的捺畫先軟下來,彎成“心”的弧度;中間的兩點向上收縮,變成“心”的兩點;最後一豎緩緩放平,徹底融入“心”的弧形結構。
當“願”字恢複成正確形態時,拓紙上騰起極淡的青煙,像有什麽東西被燒盡了。
“這紙......在自我校對。”阿黃的機械手指輕輕撫過紙麵,傳感器紅光閃爍,“像有隻看不見的手,在擦掉所有‘不對’。”
解剖室的門被敲響。
小舟站在門口,脖頸上掛著骨傳導耳機,手裏攥著副特質觸覺手套——那是他用來“觸摸”聲音的工具。
“試試這個。”沈墨將拓片推到他麵前。
小舟戴上手套時,指節微微發抖。
他的手指剛碰到“願”字原來的“火”部位置,突然像被燙到般抽手,瞳孔劇烈收縮。
他快速打著手語,指尖在空氣中劃出急促的弧線:“字有棱角,像刀片。那個‘火’......在哭。”
沈墨遞過紙筆。
小舟的手在紙上顫抖著,畫出字形內部的微觀結構——原本平滑的墨線裏,布滿細密的裂痕,像極了淚痕。
那些裂痕不是人為的,是墨汁自己裂開的,沿著“火”字的筆畫走向,從裏向外滲出血絲般的痕跡。
“錯字不是汙染。”沈墨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是抵抗的痕跡。”他抬頭看向阿黃,後者機械臂上的傳感器仍在閃爍,“殘響要的不是混亂,是絕對的‘正確’。它在修正所有不符合規則的東西,包括記憶、文字,甚至......”他頓了頓,看向窗外漸亮的天色,“我們對真實的認知。”
深夜十一點,沈墨家的台燈在書桌上投下暖黃的圈。
蘇晚螢昏迷時繪製的符號圖譜攤開在他麵前,泛黃的紙頁上,“螢”字作為標記反複出現在每個“門縫符號”旁邊——那是她用左手畫的,字跡歪扭卻清晰。
他打開錄音筆,播放她蘇醒後第一句話:“我不是容器,我是命名者。”聲音清晰,帶著剛醒時的沙啞。
可當他按下回放鍵時,播放器界麵突然閃過一行小字:“音頻元數據已修正:說話人身份為‘蘇晚瑩’。”
沈墨猛地拔掉電源插頭。
黑暗中,書桌上的鋼筆突然動了。
金屬筆帽在木頭上摩擦出細碎的聲響,筆尖蘸著他忘收的墨水瓶,在空白紙上緩緩寫下三個字:你也是。
墨跡新鮮,帶著墨汁特有的腥甜。
鋼筆停住時,他聽見窗外的風裏傳來極輕的歎息,像是某種存在終於完成了最後一次校對。
淩晨五點,沈墨將拓片和小舟畫的裂痕圖小心收進文件袋。
他望著窗外泛白的天際線,想起老周說過的那句話:“有些錯誤,不是人寫的,是字自己長出來的。”而現在他知道,有些“正確”,也不是天生的,是某種力量用抹除真實的方式,硬刻進世界裏的。
文件袋裏的拓片突然輕輕發燙。
他摸了摸袋口,想起檔案館的陳主任——那個對檔案完整性有強迫症的女人,或許能從故紙堆裏,找到這種“自我校對”的源頭。
天快亮了。
他扣上外套,將文件袋搭在臂彎,走向玄關。
明天,該去拜訪老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