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閉嘴比破案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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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在窗外旋出細密的螺旋,像某種生物正在用霧氣編織視網膜。
沈默的指節抵著床頭櫃,指腹能摸到木紋裏滲進的消毒水味。
蘇晚螢的病床離窗三步遠,他卻覺得這三步路走了整宿——從淩晨抱著鉛盒回來,到此刻晨光漫過她發梢,他的白大褂口袋裏還裝著那枚微型郵戳,血漬已經凝成暗紅的痂。
她又在回避了。
方才他試著遞溫水杯,杯沿的銅扣剛碰到她手背,她睫毛猛地一縮,像被燙到似的側過臉。
更早時護士換輸液袋,金屬掛鉤碰撞發出輕響,她整個人往被子裏蜷了蜷,指甲在床單上掐出月牙印。
最讓他心跳漏拍的是半小時前,護工推著帶滾輪的病曆車經過,車輪碾過地麵的摩擦聲裏混著點筆尖刮紙的刺啦響——她的喉結動了動,原本搭在被單上的手突然攥成拳,指節泛白。
“晚螢。”他蹲下來,平視她的眼睛。
監測儀的綠光在她瞳孔裏碎成星子,“你在怕什麽?”
她的目光掃過他胸前的工牌——金屬牌邊緣有道細痕,是上周解剖時鑷子磕的。
然後移向他腕間的手表,最後停在他左手背的舊疤上。
那是高中做化學實驗時燒杯炸的,當時他咬著牙把碎玻璃摳出來,現在這道疤像條褪色的蚯蚓。
她突然抬起手,食指輕輕碰了碰他的舊疤。
這個動作太輕,輕得像片羽毛。
但沈默的呼吸頓住了——三天前她還能寫字交流,用便簽紙歪歪扭扭寫“想喝綠豆湯”;兩天前便簽紙被她揉成團塞進枕頭底;昨天開始,連手勢都變得遲疑,仿佛每個動作都要穿過層黏膩的膜。
“我去查了修複室的檔案。”他從西裝內袋抽出個牛皮紙袋,封條上還沾著檔案館的漿糊味,“你修複過的三十七件舊物,每一件的殘響記錄裏都寫著‘未完成的遺言’。”
她的瞳孔微微收縮。
“繡著並蒂蓮的肚兜,原主人難產時攥著它說‘讓我再摸摸他的臉’;缺了耳的青花瓷瓶,刻著‘阿爹,我在南洋能吃飽’的信沒寄出去;還有那麵銅鏡——”他翻出張照片,鏡麵裂痕裏夾著半枚幹花,“原主人臨終前對著鏡子說‘阿姐,我把你教我的女紅都繡完了’。”
監測儀的滴答聲突然變快。
“你總說‘舊物是會說話的’。”沈默的拇指摩挲著紙袋邊緣,“現在我明白,不是它們在說話,是你在替它們說。你把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都收進了自己身體裏,像塊海綿吸飽了水……所以‘殘響之胃’才會盯上你。”
窗外的霧突然轉急,撞在玻璃上發出細碎的響。
蘇晚螢的手指在床單上劃動,這次沒有停在橫線上。
她劃了個圈,又點了三點,像在寫“水”字的偏旁。
然後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血管裏——她在指他白大褂口袋,那裏裝著解剖刀。
“小舟來了。”
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比護士換班的節奏快三倍。
小舟的藍布衫角先探進病房,他的手指在胸前快速翻飛,手語打得很急:“靜默區在擴張。”
沈默鬆開蘇晚螢的手,轉身時瞥見她眼底閃過絲慌亂,像生怕他就此離開。
他衝她比劃了個“等我”的手勢,跟著小舟走到樓梯間。
樓梯間的窗戶沒關,風卷著霧灌進來。
小舟掏出塊碎鏡片,是從公共電話亭揭下來的,玻璃背麵沾著暗褐色的東西,像幹涸的膠水。
他把鏡片按在沈默掌心,另一隻手在空氣中寫:“地鐵報站到第三站就停,新聞主播嘴動沒聲,昨天有個嬰兒哭到第三聲……”他的喉結動了動,手指猛地攥成拳,又緩緩張開,“沒了。”
沈默摸出解剖刀輕輕刮鏡片背麵,褐色物質沾在刀刃上,湊近聞有股鐵鏽混著墨汁的味道。
“它們不是壞了。”他複述小舟的話,“是被捂住了嘴。”
小舟的手指突然抽搐般顫抖,他抓住沈默的手腕,在他手心裏一筆一劃寫:“語言是養分。”
這個認知像根冰錐紮進脊椎。
沈默想起鉛盒裏那些被撕成碎片的解剖記錄,想起阿彩故意多拖的那道捺,想起周工刻碑時特意留下的錯字——原來他們之前所有對抗,都是在給“胃”節食。
而現在,當城市裏的語言開始沉默,當該發聲的事物被強行噤聲……
“叮——”
手機震動,是阿彩的消息:“來老城牆,我的塗鴉被修正了。”
老城牆下的塗鴉牆泛著濕意,晨霧裹著青苔味。
阿彩的噴漆罐滾在腳邊,罐身還沾著新鮮的綠色漆料。
她麵前的牆上,原本歪歪扭扭的“死不了的才叫活著”已經變成標準的印刷體,每個字都方方正正,像從字典裏摳下來的。
“昨晚十點還好好的。”阿彩的指甲縫裏全是漆漬,“今早就成這樣了。我去了另外六個點,全被修正了。”她突然抄起噴漆罐,對著“活著才是生命的證明”猛噴,這次她沒有塗改,而是把字序徹底打亂:“活叫死不的了才”。
最後一個“才”字噴完時,頭頂的路燈突然閃了三下。
“它在回應我。”阿彩的聲音發顫,卻笑得很凶,“之前我改字是喂它吃錯的,現在我連句子都拆了,看它還能不能消化!”
沈默摸出手機拍牆,鏡頭裏的亂碼在霧中泛著幽藍,像某種生物的觸須。
他想起解剖室那具新送來的無名屍,死者喉部腫得像塞了個拳頭——當時他劃開氣管,取出的那團灰白纖維,在顯微鏡下分明是“他從小怕黑”的“黑”字結構。
“封鎖解剖室。”他給助手發消息,“所有案情記錄用符號,禁止口述。”
助手秒回:“明白。”
但有些事不是封鎖能阻止的。
當夜十點,沈默站在停屍櫃前,冷光燈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無名屍的眼角滲出黑色液體,順著櫃壁往下淌,在金屬表麵緩緩拚出個“告”字——上半部分的“牛”已經成型,下半部分的“口”隻畫了半道橫。
“它在說‘告’。”沈默戴上橡膠手套,用棉簽蘸了點黑液,“告誰?告什麽?”
棉簽碰到黑液的瞬間,他的後頸泛起涼意。
這液體的觸感太像蘇晚螢枕頭邊那灘淚漬,同樣的黏膩,同樣的帶著股陳舊的紙頁味。
回到病房時,蘇晚螢正站在窗前。
她的病號服下擺沾著玻璃碎屑,指甲縫裏全是血,窗玻璃上三道劃痕深可見底:“它餓瘋了。”
幾乎同時,沈默的手機震動起來。
全市數百塊電子屏的監控畫麵在他手機裏跳成一片雪花,三秒後恢複正常時,他截到張圖——亂碼裏藏著串點劃,是摩斯密碼。
“救我。”
譯碼結果讓他的手指猛地收緊,手機差點摔在地上。
更讓他血液凝固的是呼號頻率——和父親當年在地質隊用的無線電頻率分毫不差。
那年父親在秦嶺失蹤,最後一條消息就是用這個頻率發的:“地裂了,有東西在下麵……”
晨霧不知何時散了,窗外的天空泛著青灰色。
沈默握著手術刀,刀鋒在晨光裏閃著冷光。
他盯著手機裏的摩斯密碼截圖,突然發現頻率波動的尾音有些異樣——像有人在信號裏摻了沙子,又或者,這根本不是來自任何已知的發射設備。
他把手術刀在掌心轉了半圈,刀尖輕輕抵住自己虎口。
那裏有道新疤,是方才掰蘇晚螢指甲時被劃的。
疼痛讓他的思維更清晰:“它開始模仿了。模仿受害者,模仿我父親……”
監測儀突然發出刺耳的警報。
沈默猛地抬頭,蘇晚螢正盯著他手裏的手術刀。
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有團火在裏麵燒。
然後她抬起手,用帶血的指甲在空氣裏劃了三個虛虛的痕跡——是“小心”的“小”字。
窗外的風卷著最後一縷霧掠過,帶起她額前的碎發。
沈默忽然想起鉛盒入土時地下傳來的悶響,想起阿彩噴漆時路燈的閃爍,想起解剖刀下那團文字纖維。
所有碎片在他腦海裏拚出個模糊的輪廓:“它不再滿足於吞噬語言,它開始學習說話了。”
手機在他掌心再次震動,是助手發來的消息:“停屍櫃的‘告’字,下半部分的‘口’寫完了。”
沈默低頭看蘇晚螢,她的嘴唇動了動,這次他看懂了——她在說“聽”。
整座城市的聲音突然沉了下去。
遠處傳來地鐵報站聲,這次沒有在第三站中斷,而是清晰地念完了全程:“下一站,中心醫院。”但那聲音太完美,完美得像用錄音軟件修過一百萬次。
沈默握緊手術刀,刀刃壓進掌心的舊疤。
疼痛順著神經竄上脊椎,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耳朵裏轟鳴——比任何電子儀器都真實。
手機屏幕亮起,摩斯密碼的發射源定位結果跳出來。
他盯著那個不斷閃爍的“未知”,突然笑了。
“很好。”他對著空氣說,聲音輕得像片羽毛,“現在我知道該怎麽喂你吃第二把碎玻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