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戲還要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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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三點十七分,沈默的登山靴底碾過博物館後巷的碎玻璃渣。
他側身擋住穿堂風,手電筒光束在磚牆上劃出一道銀線——那道被鏽蝕鐵門遮擋的裂縫,正是蘇晚螢上周布展時發現的破綻。
"來了。"蘇晚螢的聲音從身後飄來。
她的帆布包蹭過牆麵,帶落幾星牆皮,落在她發間,像撒了把細鹽。
這個總把碎發別在耳後的女人,此刻正用牙科鑷子挑弄門鎖,指節因用力泛白,"三年前翻新時偷工減料,老式鎖芯和新門框咬合不緊。"
周工的聽碑錘在掌心轉了半圈,金屬碰撞聲被他用老粗布裹住,隻餘悶響:"我守著樓梯口。"這位六十歲的碑刻匠佝僂著背,卻像塊楔進牆裏的老磚,陰影裏他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來,"小沈,你後頸的疤在發燙?"
沈默伸手摸向頸後,指尖剛觸到那道蜈蚣似的凸起,就像被燙到般縮回。
焦味突然濃了幾分,裹著舊書紙的黴味湧進鼻腔——和昨夜蘇晚螢尖叫時他聞到的一模一樣。
他看向隊伍最後的阿彩,那姑娘正蹲在地上用噴漆在牆根畫歪扭的箭頭,聽見動靜抬頭,發梢的金屬環閃了閃:"放心,我畫的誤導標記能讓監控以為我們去了負一層倉庫。"
"走。"沈默壓低聲線。
五個人的影子在地麵交疊成模糊的團塊,像某種未成型的怪物。
展品區的玻璃展櫃在黑暗中泛著冷光。
沈默的手電筒掃過第一件展品時,呼吸頓了頓——青銅爵的標簽不知何時翻轉過來,背麵用朱筆寫著:"請勿入內,演出尚未開始。"他快走兩步,第二件明代織錦的標簽同樣如此,第三件、第四件……整整十七個展櫃,標簽背麵的字跡筆鋒各異,卻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蘇晚螢的手指撫過其中一張標簽,指尖在"入內"兩字上微微發顫:"這是我母親的仿宋字。"她抬頭時,眼尾的淚痣被光照得發亮,"但她十年前就封筆了,說"字寫多了會被字吃"。"
"叮——"
周工的聽碑錘敲在樓梯扶手的鑄鐵雕花上。
回音像顆被摔碎的玻璃珠,裂成兩截:一截尖細如警報,一截沉鈍似鼓點。
老匠人的眉頭皺成川字:"兩股頻率,一股要趕我們走,一股催我們上。"他用錘頭蹭了蹭下巴的白胡子,"它在矛盾……說明我們踩對了地方。"
閣樓門就在樓梯頂端。
門是榆木的,包漿被刮得亂七八糟,層層疊疊的"停"字覆蓋了原本的木紋——有的用口紅寫,有的用炭筆,最深處的劃痕泛著木茬,像是用指甲摳的。
阿彩摸出背包裏最後一罐噴漆,罐身還帶著她體溫的餘溫:"我畫過最醜的問號。"她踮腳在門心噴下一個巨大的"?",邊緣故意留著鋸齒狀的缺口,"真正的提問,從不需要答案。"
沈默上前時,掌心的疤痕開始灼燒。
他想起昨夜蘇晚螢在牆上用他的筆跡寫"我不是她選的",想起B9井蓋上倒寫的小字,想起解剖台上那些死不瞑目的屍體——所有碎片突然在指尖匯聚成熱流。
他將手掌按在問號中央,木門發出類似歎息的吱呀聲,緩緩洞開。
焦味裹著某種熟悉的紙灰味湧出來。
閣樓裏沒有想象中的積灰,隻有一座微型劇院。
舞台是成摞的檔案紙鋪就的,邊角卷起,像被人反複翻閱過;觀眾席的座椅由舊信封折疊而成,封口處的郵票有的是80年代的熊貓,有的是去年的生肖龍;穹頂懸掛著無數透明薄膜,每一滴垂落的墨汁都在空氣裏凝固成驚歎號的形狀。
正中央的老式放映機發出沙沙聲,投在白牆上的畫麵,竟是他們此刻站在門口的場景——五個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循環播放。
"它在拍我們。"蘇晚螢的聲音輕得像歎息。
她的指尖掠過一張折疊信封,封皮上的字跡讓她猛地縮回手,"這是我十四歲時寫給外婆的信……沒寄出去的那封。"
沈默取出隨身攜帶的手術刀。
刀刃在放映機的金屬外殼上劃出火星,他沒有切斷轉動的膠片,而是用刀尖挑破左手食指。
血珠墜進齒輪縫隙的瞬間,放映機發出刺耳的嗡鳴,畫麵突然扭曲成萬花筒。
童年沈默的臉出現在銀幕上。
他趴在書桌上寫信,台燈在他發頂投下暖黃的光暈,背景音是母親哼的搖籃曲:"小呀麽小蝸牛,背著房子去旅遊……"下一秒,鏡頭切到蘇晚螢的母親,她站在展廳裏調整展櫃燈光,胸前的銅扣突然滲出黑血,在素色襯衫上暈開巴掌大的汙漬。
兩個畫麵開始交錯剪輯。
信紙的折痕與展品標簽的金邊重疊,搖籃曲的旋律裏混進蘇母的解說詞:"這件明代繡品采用鎖繡技法,針腳密度……"最終,所有碎片拚合成全新影像——七歲的沈默攥著信紙跑進展覽廳,踮腳將信塞進蘇母的口袋。
而那封信的內容,正是沈默三年後才寫給因科研事故去世的父親的拒收回信,信末的簽名墨跡未幹,還帶著孩童特有的歪扭。
"啪嗒。"
小舟的膝蓋砸在檔案紙舞台上。
他的手指在空氣中瘋狂比劃,眼淚順著蒼白的臉頰往下淌,最後一個手語是雙手在麵前揉成亂麻——"時間不是線……是它嚼剩的渣。"
沈默轉身麵向空蕩的觀眾席。
那些由舊信封疊成的座椅在他視線裏晃動,仿佛每一張都坐著正在觀看的"觀眾"。
他舉起染血的手術刀,刀尖對準空氣,聲音像淬過冰的鋼:"我們知道你在看。
所以這次,我們不演給你看。"
蘇晚螢同時抬手。
她掌心的疤痕泛著淡青色,和銀幕中心的光斑重合。
刀尖刺入放映機核心的瞬間,蘇晚螢掌心的疤痕迸出細弱的光。
整座劇院劇烈震顫,檔案紙舞台卷起漩渦,舊信封座椅騰起無聲的火焰。
灰白的絮狀物從燃燒的紙頁裏飄出來,像雪,卻帶著墨汁的苦腥——那是被燒毀的記憶,是被篡改的時間,是所有被"殘響"吞噬的執念。
最後一幀影像在火焰中扭曲。
兩個名字並排浮現,中間的"否"字歪歪扭扭,像是用牙齒咬出來的:
沈默否蘇晚螢
第一縷陽光穿透博物館的彩窗時,阿彩突然指向窗外。
城市的天際線被染成淡金色,無數下水道口靜靜敞開,井蓋邊緣凝結著灰白色的絮狀物,像剛剛結束深呼吸的唇。
周工的聽碑錘"當啷"掉在地上。
他彎腰去撿時,瞥見樓梯扶手上新出現的刻痕——是個被劃掉的"停"字,下麵壓著一行極小的字:"觀眾席空了,戲還得唱。"
蘇晚螢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沈默後頸的疤痕。
那裏的灼燒感不知何時消失了,隻餘一片溫涼。
她抬頭時,晨光正落在她眼尾的淚痣上,像顆被揉碎的星子:"你說,"否"字是什麽意思?"
沈默望著窗外正在蘇醒的城市。
無數個"他"和"她"的碎片在晨光裏消散,就像從未存在過。
他將蘇晚螢的手攥進掌心,指尖觸到她掌心那道和他後頸疤痕形狀相似的印記。
"可能是。"他說,"它在告訴我們,真正的答案,從來不在它寫好的劇本裏。"
遠處傳來早班車的鳴笛聲。
博物館的電子鍾開始報時,聲音清亮:"現在是北京時間,六點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