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別數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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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階的每一級都像被砂紙打磨過的骨茬,硌得鞋底生疼。
    沈默走在最前,手術刀的金屬柄在掌心壓出紅痕——他刻意保持著這個姿勢,讓疼痛成為清醒劑。
    身後傳來衣物摩擦石壁的窸窣聲,是小舟在爬行。
    這孩子自從在水痕前感知到"它怕確認"後,整個人就像被抽去半根脊椎,膝蓋和手掌都蹭破了,卻寧肯用最笨拙的方式移動,也不肯踩在前人腳印上。
    "第三十七。"阿彩突然開口,噴漆罐在指間轉了個圈,"老規矩,別回頭看,也別數自己走了多少步。"她的聲音混著石壁滲出的液體氣味,黏糊糊的。
    周工的聽碑錘這時響了,"咚、咚、咚——",第三下尾音拖得老長,像故意斷了節拍的戲腔。
    沈默腳步頓住。
    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撞著肋骨,和周工的錘聲形成錯位的共振。"你在刻什麽?"他側過臉,看見老匠人布滿老繭的手正抵著石壁,錘尖在暗紅液體裏劃出極淺的紋路,"留縫的咒。"周工頭也不抬,"殘響這玩意兒,學起人來精得很。
    錯的節拍,它聽不懂,就不會學。"
    話音未落,左側石壁突然"滋啦"一聲,像有人撕開潮濕的牆紙。
    一行血字正從液體裏浮出來,筆畫歪歪扭扭,帶著沒擦幹淨的橡皮印:"媽媽,我寫完作業了。"墨跡還在往下淌,在石階上積成小小的血窪。
    阿彩的手已經抬起來了,指尖離血字不過三寸。
    沈默反手扣住她手腕,力度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這不是留言。"他從證物袋裏摸出那張燒焦的信紙殘片——是三天前在巷尾棄屍現場撿到的,邊緣還粘著半枚帶血的指紋,"是陷阱。"
    殘片剛湊近血字,詭異的事發生了。
    血字的"完"字突然扭曲,橫畫像被風吹的蛛絲般拉長,要去夠"作"字的撇。
    小舟猛地撲過來,雙手在兩人中間快速比劃:"它在偷聽!"他的手語因為急切而變形,拇指重重戳向太陽穴,"記憶!"
    沈默後槽牙咬得發疼。
    他想起昨夜解剖台上那具屍體,死者瞳孔裏凝著半張沒寫完的作業紙——原來不是巧合。
    他迅速將殘片翻麵,用掌心捂住焦黑的紙麵,冷聲道:"共鳴進食。"血腥味突然濃重起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浸在冰水裏的銅鍾,"誰想起什麽,誰就在喂它。"
    身側的蘇晚螢突然踉蹌了一下。
    沈默立刻扶住她的肩,觸到一片冷汗。
    她的手指死死攥著口袋裏的銅扣,指節泛白:"這不是我媽的......"她的聲音發顫,像被揉皺的紙,"是我七歲那年弄丟的。
    那天我追蝴蝶跑遠了,她找我的時候......"
    話沒說完,她的瞳孔突然收縮。
    沈默摸出筆電筒照向她眼睛——虹膜邊緣泛著細密的藍光,像裂開的琉璃盞。
    這讓他想起劇院裏那台熄滅的放映機,銀幕上爬滿的也是這種裂紋。"晚螢?"他輕喚,手按在她後頸的動脈上,能摸到劇烈的跳動,"跟著我呼吸。"
    前方突然傳來"哢嗒"一聲,像門閂彈開。
    眾人抬頭,石階盡頭分出兩條通道,入口各掛著張紙牌。
    左牌寫"真相",墨跡濃得往下滴;右牌寫"遺忘",筆畫淡得像要消失。
    周工的聽碑錘在掌心轉了半圈:"典型的殘響話術。"他嗤笑,"選哪個都得被嚼碎了吐出來。"阿彩卻突然大步走向右邊,指尖勾住"遺忘"牌的邊緣。"喂——"沈默剛要開口,就見她手腕一翻,紙牌被撕成兩半,碎紙片打著旋兒落向地麵。
    右側通道瞬間塌陷。
    碎石飛濺中,露出背後一麵牆,整麵牆都爬滿指甲抓痕,最深處的幾道幾乎要穿透牆體。
    阿彩甩了甩沾著碎紙的手:"它以為我們怕忘記。"她轉頭衝沈默笑,眉梢挑得老高,"可我們怕的,從來不是記不住。"
    沈默望著她,喉結動了動。
    這是他第一次對這個總把噴漆罐當武器的姑娘產生讚許。
    他轉向左側通道,從內袋摸出支舊鋼筆——是父親去世前塞給他的,金屬筆帽磨得發亮。
    他將筆尖插進"真相"牌的縫隙,輕輕一撬。
    紙牌紋絲不動。
    沈默卻突然笑了,笑聲裏帶著冰碴子:"因為它知道。"他抽回鋼筆,指腹蹭過牌麵的"真"字,"真正的真相,從不需要掛牌子。"
    通道比想象中短。
    轉過最後一個彎,圓形石室的冷氣裹著黴味撲麵而來。
    中央兩張兒童課桌並列著,桌麵刷著褪色的藍漆,桌角還留著用小刀刻的"早"字——和沈默小學課桌的位置分毫不差。
    他走近左邊那張,翻開練習冊。
    第一頁是歪歪扭扭的鉛筆字:"我的家庭。
    爸爸是老師,媽媽是醫生,我有一個會說話的布熊。"翻到最後一頁,墨跡突然變濃,像是用全力戳進去的:"我不想要這個家。"
    右邊的練習冊封麵寫著"蘇晚螢",但內頁全是空白。
    最後一頁卻用血寫著:"你為什麽不回來?"血字周圍洇著水痕,像是被淚水泡過。
    "桌子在呼吸!"
    小舟的手語幾乎要拍在沈默背上。
    他抬頭,看見兩張課桌的桌腿正隨著某種節奏起伏,桌麵的木紋像血管般跳動。"它們......在等主人寫完。"小舟的手指顫抖著指向練習冊,"等主人寫完,就能......"
    "沒人要寫完。"沈默打斷他。
    他摸出火柴,磷麵在石壁上劃出火星。
    火焰舔上練習冊的瞬間,整間石室突然響起童音,甜膩得發苦,尾音卻像碎玻璃:"你們不能畢業——!"
    火光中,兩張桌子的影子緩緩重疊。
    左邊影子的布熊耳朵,和右邊影子的銅扣輪廓,嚴絲合縫地嵌在一起。
    火勢蔓延得極慢。
    練習冊的紙頁卷成焦黑的卷兒,卻隻冒出灰白色的煙,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