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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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灰色的霧裹著潮意漫過腳踝,沈默的皮鞋陷進濕軟的泥土裏,卻連個淺印都沒留下。
他蹲下身,指腹碾過掌心那撮混著水的泥,細碎的白渣紮得皮膚發疼——是練習冊的殘頁纖維,邊緣還帶著燒焦的蜷曲。
"這裏不是場景。"他聲音很低,像是怕震碎了霧裏漂浮的某種東西,"是記憶的沉澱層。
我們每走一步,都在重演它認定的"日常"。"
蘇晚螢突然捂住耳朵,指節泛白。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發梢沾著的霧珠順著頸側往下滾,在鎖骨處洇濕一片:"有人在點名......"她喉結動了動,"念的是我的學號。"
話音未落,霧裏浮起一棟歪斜的木校舍。
兩層樓的窗戶全是空的,像無數隻睜著的眼睛。
正門上方的黑板"吱呀"晃了晃,粉筆字歪歪扭扭顯出來:"今日課程:回家"。
周工的聽碑錘在掌心轉了半圈,突然不輕不重敲了三下左肩。
他喉結滾動著咽下一口唾沫:"課表不能認。
一應,就等於注冊入學。"
阿彩把噴漆罐在指間轉得呼呼響,突然衝黑板揚起下巴。
銀灰色漆霧噴在"回"字最後一豎上,那筆被她故意劃斷,像根斷了的骨頭。"錯的才有生命。"她歪頭笑時,黑板突然滲出黑水,"回家"兩個字融成兩攤淚,順著木板紋路往下淌。
教室門"哢嗒"自動彈開。
二十張課桌整整齊齊排著,每張桌上都攤開一本作業本。
沈默眯起眼——封皮上的名字各不相同,筆跡卻讓他後頸發緊:是他小學時歪歪扭扭的字跡,混著蘇晚螢孩童時軟乎乎的筆鋒,像兩雙手疊在一起寫的。
小舟突然踉蹌著撞向最近的課桌。
他聾啞的喉嚨裏發出含混的嗚咽,雙手在胸前瘋狂比劃。
阿彩立刻翻譯:"他說它們在等答案!
隻要寫一個字,就會被吸進去!"
最前排那本作業本突然翻了頁。"媽媽,我錯了。"五個字墨跡未幹,像剛被眼淚浸過。
小舟的指尖幾乎要戳進紙麵,他仰起臉,眼眶通紅,手語打得更快:"這是我哥的本子......他失蹤那天,書包裏就裝著這個。"
沈默的目光掃過天花板。
電燈繩上纏著根極細的銅絲,在霧裏泛著冷光——和蘇晚螢總戴在腕間的銅扣材質一模一樣。
那是她母親留下的遺物,上個月布展時斷了,她還為此在辦公室掉過眼淚。
"這不是學校。"他的聲音突然發緊,"是展覽廳的倒影。
你母親布展那天,用這根線固定展品標簽。"
蘇晚螢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後退半步,後腰抵在課桌沿上,指尖死死摳住桌沿:"那天......我躲在展廳角落,看她踮腳掛最後一個標簽。
廣播說閉館了,我沒敢喊她......"
"所以你是第一個被"收容"的孩子。"沈默抓住她手腕,能摸到她脈搏跳得像敲鼓,"而我,是第七個。"
"嘩啦——"
所有作業本同時翻頁。
紙頁摩擦聲像千萬隻蟲在爬,震得人耳膜發疼。
黑板上的粉筆突然自己動起來,歪歪扭扭寫出新指令:"補考開始,請提交悔過書。"粉筆尖"啪"地斷裂,掉在講台上的聲音,像小孩抽抽搭搭的哭。
阿彩的噴漆罐"哢"地打開。
她反手在背後牆上畫了個巨大的"不"字,末筆故意拖得老長,穿透牆麵,露出後麵的漆黑。
周工立刻跟上,聽碑錘在"不"字周圍鑿出五道錯縫刻痕——那是他說的"錯字鎮邪"。
整間教室猛地一震。
電燈"滋啦"響了兩聲,突然熄滅。
黑暗降臨前的最後一瞬,沈默瞥見講台上坐著個背影: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小學製服,手背上有道月牙形的疤——和他上個月解剖的溺水孩童屍體上的傷痕,分毫不差。
他沒敢回頭確認。
喉嚨發緊地壓著聲音:"走!
別讓它聽見我們數台階。"
眾人魚貫往門外退。
阿彩最後一個出去時,故意用噴漆在門框上畫了個箭頭——箭頭指向反方向。
周工摸出根煙點上,火星在霧裏明滅:"這破課,咱不補。"
校舍側廊的霧氣更濃了。
沈默走在最前麵,指尖擦過牆壁——剛才還是木頭的觸感,現在卻涼得刺骨,是混凝土。
他腳步微頓,聽見身後蘇晚螢輕聲說:"我媽說過......博物館的新展廳,牆麵用的是混凝土。"
霧裏傳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像是很多人踮著腳在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