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下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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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坡道的傾斜角度在不知不覺中加大,蘇晚螢的鞋跟磕到凸起的水泥塊,踉蹌一步時指尖又擦過牆麵。
    這次她沒敢再碰——方才那觸感太像臨終老人的皮膚,鬆弛裏裹著某種將死的溫熱。
    她垂下手,看見掌心沾了層薄如蟬翼的碎屑,在手機冷白光下泛著紙的紋路。
    "沈醫生!"
    小舟突然跪在地上。
    這個總用手語比劃出溫軟字句的男孩此刻渾身發抖,手指在空氣裏急促地打著手語:"它們還在走......一直往下......沒有終點。"他的掌心按在地麵,那些層層疊壓的鞋印正像活物般蠕動,最上麵的小皮鞋印正緩緩陷進水泥,被下麵的膠鞋印頂替上來,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孩子正前赴後繼地往下走。
    沈默蹲到他身邊,鑷子尖輕輕刮過牆麵。
    表層組織像受潮的舊書皮般剝落,他捏起一點放進隨身影檢箱的顯微鏡。
    目鏡裏的景象讓他瞳孔微縮——無數極小的信紙碎片螺旋纏繞,每片紙上都印著未寄出的家書:"媽媽我今天沒哭""爸爸工地的磚搬完了嗎""奶奶藥要吃完了"。
    "這不是通道。"他直起腰時,後頸泛起涼意,"是記憶的消化道。
    它在不斷吞噬這些未被接收的執念,消化成維持自己的養分。"
    蘇晚螢突然拽他袖子。
    前方的黑暗裏,一道暖黃的光撕開了坡道的灰。
    虛掩的鐵門後飄出茉莉香,混著老式空調的嗡鳴。
    門內是間再普通不過的客廳:藍白條紋沙發扶手上搭著件校服,茶幾擺著半杯沒喝完的橘子汽水,電視裏的女主持人正溫柔播報:"明日晴,適宜接孩子放學。"
    蘇晚螢的腳步頓住,眼尾泛起水光。
    她望著電視裏浮動的雪花點,聲音發顫:"我小時候......我媽總在這種天氣來接我。
    她自行車後座有個棉墊,我總把臉貼在上麵聞太陽的味道。"
    她邁出半步,腳尖幾乎要碰到門檻。
    沈默的手像鐵鉗般扣住她手腕,拽得她撞進他懷裏。"看地毯。"他的聲音冷得像解剖刀,"邊緣那七雙鞋。"
    蘇晚螢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七雙童鞋碼得整整齊齊,最小的那雙是黑紅配色的運動鞋,鞋頭有塊擦痕——和沈默上周在辦公室說的,七歲時暴雨天弄丟的那雙一模一樣。
    "家是誘餌。"沈默盯著電視裏重複的"適宜接孩子放學",喉結滾動,"它用"圓滿"當陷阱。
    隻要踏進去,你就會變成永遠等門開的那個大人,等十年,二十年,直到被啃成新的執念。"
    蘇晚螢打了個寒顫,低頭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攥緊他的衣角。
    "咚。"
    周工的刻刀突然敲在牆上。
    回音像敲在裝滿棉花的鐵桶裏,沉悶得反常。
    老人眯起眼,用刻刀尖端挑開牆麵的"信紙皮",石質核心露出來的瞬間,所有人倒抽冷氣——整麵牆密密麻麻刻著字,全是歪歪扭扭的鉛筆痕:"我到了""我在等""你怎麽不來"。
    "這是......"阿彩湊過去,噴漆罐在掌心轉了半圈,"被截斷的信。"
    周工沒說話。
    他從工具袋裏摸出最細的刻刀,舌尖抵著下牙床,在中央空白處落下第一刀。
    刻到"到"字最後一橫時,刀尖突然打顫。
    老人閉了閉眼,刻刀一偏——那橫終究沒落下。
    "我矢到。"他退後兩步,刻刀上沾著石粉,"錯字鎮邪,它讀不懂。"
    整麵牆開始震顫。
    原本整齊的"我到了"們像被攪亂的蟻群,有些字開始扭曲變形,電視裏的天氣預報突然變成刺耳的電流聲,暖黃燈光明滅如將死的螢火蟲。
    阿彩笑了,把噴漆罐按在牆麵上。
    她沒畫花裏胡哨的圖案,隻在"我矢到"旁邊畫了個叉,又補一筆——叉變成了"否"。"你說你到了?"她對著牆揚聲,"可你的腳印,從來就沒往上走過。"
    震顫突然止住。
    坡道在腳下拐了最後一個彎,眾人眼前豁然開朗。
    地下禮堂的穹頂很高,高得看不見頂。
    中央兩張小書桌並列著,和他們在石室裏見過的那對一模一樣,此刻卻被鏽跡焊成了連體嬰兒。
    書桌上各躺著封信,信封上的字是手寫的,"沈默"和"蘇晚螢"的墨跡還沒幹透,郵戳日期都是"昨日"。
    "別拆。"沈默擋住蘇晚螢伸出去的手。
    他卷起左袖,手臂上那道未愈的割傷還在滲血——那是三天前勘查凶案現場時,被碎玻璃劃的。
    他把傷口按在兩張書桌的接縫處,血珠順著焊痕蜿蜒。
    蘇晚螢立刻明白。
    她翻出掌心——那裏有塊月牙形的疤痕,是十年前博物館火災時,為搶出一盒兒童遺物被窗框劃的。
    她將疤痕貼上另一處接縫,兩人的血在鏽跡裏交融,像兩條紅色的蛇鑽進焊點。
    金屬**聲炸響。
    第一處焊點崩裂時,蘇晚螢疼得悶哼;第二處裂開時,沈默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第三處......第四處......當最後一道鏽痕斷開的瞬間,兩人同時踉蹌後退,額角的汗滴落在地,摔成八瓣。
    "哢——"
    穹頂緩緩開啟,露出上方幽長的隧道。
    風從隧道口灌進來,帶著青草香,混著一聲清脆的鈴響——是放學鈴,和每個普通的下午一樣。
    小舟扶著牆站起來,指節還在抖,但手語的弧度穩了:"出口?"
    "真正的出口,從不標名字。"沈默扯了扯皺巴巴的白大褂,彎腰把小舟背起來。
    他能感覺到男孩的心跳透過襯衫傳來,像麵小鼓,"走。"
    阿彩卻突然轉身。
    她摸出最後一罐噴漆,仰頭在牆上噴繪。
    兩個孩子的背影並肩奔跑,腳下的影子裏伸出無數手臂,有的抓著書包帶,有的扯著衣角,卻都被奔跑的腳步踩碎。
    她在畫下寫標題:"我們沒畢業,我們逃學了。"
    最後一筆落下時,整座空間開始坍塌。
    牆麵的"信紙皮"簌簌剝落,刻著"我矢到"的石頭裂開蛛網紋,電視"啪"地炸成雪花,書桌在轟鳴聲中扭曲成廢鐵。
    沈默最後望了眼崩解的書桌。
    那些信被氣浪卷到空中,"沈默"和"蘇晚螢"的信封擦過他鼻尖,他聽見裏麵傳來模糊的響動,像是什麽東西終於長出了翅膀。
    "它以為我們在答題。"他對著蘇晚螢喊,聲音被坍塌聲撕碎,"但我們隻是......改了考試規則!"
    隧道口的光越來越亮。
    那不是灰雪天的慘白,而是帶著暖意的金。
    眾人跌跌撞撞衝進去時,蘇晚螢回頭看了眼——阿彩的塗鴉正在坍塌中消散,但"逃學了"三個字卻愈發清晰,像團燒不盡的火。
    隧道傾斜向上,岩壁濕潤泛青,他們的腳印踩在碎石上,發出清脆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