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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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電影院的放映室裏,塵埃在斜射的光束中浮沉,像一場無聲的金色暴雪。
沈默的腳步在光與暗的邊界線上移動,每一步都踩得異常謹慎。
他刻意將自己完全置於陰影之中,但一種黏膩的拖拽感仍從腳下傳來。
他低頭,心髒猛地一沉。
即便是在這片幾乎沒有直射光的黑暗裏,他的鞋底依然拖出了一道比周圍更深邃、更粘稠的模糊影跡。
那影跡的移動速度,明顯比他的動作要慢上半分,仿佛一個遲鈍的、不情願的模仿者。
他從口袋裏取出一柄鋒利的手術刀,這是他從不離身的工具。
他沒有開刃,隻是借用刀麵那泓冰冷的金屬光澤作為鏡子。
光線微弱,但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刀身上的輪廓——麵無表情,眼神警惕。
他試著牽動嘴角,露出一絲僵硬的微笑。
刀麵上,他的倒影同步地笑了。
然而,倒影投在地麵上的那個微小影子的嘴角,卻紋絲不動,保持著一種詭異的平直。
“它不是投影。”蘇晚螢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她不知何時已靠近,目光銳利如鷹,“這是寄生。它把你自己的影子,變成了它的‘接收端’。”她攤開手掌,掌心那道陳舊的疤痕正有規律地突跳著,三下,又三下,像是在發出某種警告。
寄生。這個詞讓空氣瞬間凝固。
“接收端……”一旁的阿彩喃喃自語,臉色變得煞白。
一個被她刻意遺忘的畫麵猛然衝回腦海。
“我想起來了,”她急促地說,“幾個月前,我在西區塗鴉,畫了一整麵牆。第二天回去看,一切都好好的,但牆壁在路燈下的影子裏,卻多出了一個我根本沒畫過的人形,撐著一把傘。我調了監控,整晚都沒有任何人靠近過那麵牆。”
這個發現像一道閃電,劈開了眾人心中糾結的迷霧。
阿彩當機立斷,抓起背包:“走,回那個地方。”
一行人迅速趕到那麵塗鴉牆下。
阿彩從包裏掏出幾罐熒光塗料,沒有絲毫猶豫,對著牆上已經有些斑駁的舊作開始重繪。
她精準地複製了當初的每一個細節,唯獨將記憶中那個詭異的持傘人形部分,用最濃重的黑色塗料徹底塗黑,形成一個絕對的空洞。
夜幕降臨,月光如水銀瀉地。
當月亮升到特定角度,牆壁的影子再次投射在地麵上。
奇跡發生了。
影子裏的其他圖案都清晰可見,唯獨那個被塗黑的空洞區域,仿佛變成了一個微型的黑洞,不但沒有映出任何形態,反而將周圍投射過來的月光都吞噬了進去,形成了一片短暫的、絕對黑暗的“影之盲區”。
一直沉默觀察的周工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月光:“我明白了。影子需要一個完整的‘形’作為信息載體。阿彩的塗黑,破壞了載體的完整性,造成了信息中斷。”他伸出三根手指,語氣沉穩而堅定,“我們可以試試‘斷影三法’:遮、錯、替。”
他們立刻返回電影院,分頭行動。
阿彩用剩餘的塗料和一些廢棄的廣告布,在放映室唯一一扇窗戶外麵的牆壁上,繪製了一幅巨大的、光影關係完全錯位的壁畫,扭曲的線條和詭異的色塊製造出強烈的視覺幹擾。
周工則找來一些廢銅料,將其打磨成帶有斜棱的銅條,細致地嵌入到所有門窗的接縫處,他解釋說,這樣能將透入的光線折射、打碎成無數不規則的碎片。
而小舟,那個總是安靜得像個影子的女孩,則負責最關鍵的一環。
她站在室內唯一的光斑路徑上,纖細的手指在光中飛速舞動,用手語無聲地“書寫”著一個個代表“無”、“空”、“非”、“斷”的否定性詞匯。
她那獨特的感知力,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幹擾著光線所承載的信息。
一切準備就緒。
當晚,月光再次穿過窗戶。
沈默深吸一口氣,站到了那片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光斑之中。
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月光落在地上,勾勒出他的輪廓,但那個影子卻出現了明顯的遲滯,仿佛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麵。
它的邊緣開始潰散,像被風吹散的煙霧,顏色也越來越淡,眼看就要徹底消失在眾人眼前。
就在成功觸手可及的瞬間,那即將消散的影子猛然抽搐了一下!
它不再模仿沈默的動作,而是像一條活過來的毒蛇,竟反向攀附上冰冷的牆麵,扭曲著拉長,一隻由純粹黑暗構成的利爪,徑直朝沈默的咽喉抓來!
電光石火之間,沈默沒有後退,而是反手揮動手術刀,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割斷了從天花板垂落的一根老化電線。
“滋啦!”
一捧耀眼的電火花猛然炸開,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
那攀在牆上的影子在強光中發出一聲無聲的尖嘯,構成它身體的黑暗劇烈沸騰,隨即像退潮般急速縮小,“嗖”地一下鑽入了地板的一道裂縫中,消失無蹤。
房間重歸寂靜。
小舟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身體不住地顫抖。
她抬起頭,眼中滿是恐懼和不解,對著眾人打出手語:“它在哭……它也怕黑。”
危機暫時解除,但更大的謎團籠罩下來。
眾人開始對這個廢棄的放映室進行地毯式清查。
最終,蘇晚螢在那台老舊放映機的後方,摸出了一卷蒙塵的、未衝洗的膠片。
他們立刻動手,用現有的化學品搭建了一個簡陋的暗房。
當那段影像在顯影液中緩緩浮現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畫麵在搖晃,像是一段偷拍的記錄。
一群穿著統一校服的孩子,正排著隊,麵無表情地走出教學樓。
詭異的是,每個孩子的影子都被一根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細線牽引著,線的另一端,沒入地下。
膠片播放到最後一幀,畫麵定格。
鏡頭給了一個地麵裂縫的特寫,那裂縫深不見底,裏麵密密麻麻地堆滿了無數糾纏、扭曲的影子,像一堆被隨意丟棄的破布。
而在那堆影子的最上層,有一個影子腳上穿著的皮鞋款式,沈默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他許多年前穿過的舊款皮鞋。
膠片的邊緣,用一種尖銳的筆觸手寫著一行小字:“第七號,影已入庫。”
沈默死死盯著那雙熟悉的皮鞋影子,周遭的一切聲音仿佛都已遠去。
他腦中那根緊繃的弦,在這一刻徹底被撥動。
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它不要我活著,也不要我死了……”
他頓了頓,抬起頭,目光掃過膠片上那棟陌生的教學樓,一種冰冷的、被遺忘的熟悉感從記憶深處浮起。
“……它要我,成為它的庫存。”
他的視線最終落回那根連接著孩子與影子的細線上,喉結滾動了一下,一個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念頭破土而出。
他好像……記得那種被線牽引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