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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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種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感覺,如同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沈默記憶的表層。
    他猛地回神,視線重新聚焦在那張泛黃的城市排水係統圖紙上。
    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黴味,小舟和阿彩的呼吸聲都顯得格外沉重。
    圖紙上,那條通往舊校址地下的廢棄支線,編號VII,被一道粗暴的紅叉劃去,旁邊用墨水筆標注著冷冰冰的四個字:“從未建成”。
    這是一個死胡同,一個被官方曆史徹底否定的存在。
    “不對,”沈默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的指尖在圖紙粗糙的表麵上輕輕劃過,最終停在了右下角一個幾乎被折痕淹沒的角落。
    那裏有一行比螞蟻還小的印刷體文字,像是印刷廠不小心留下的錯誤。
    “竣工驗收由第七監工署代簽。”
    阿彩湊過來看了一眼,疑惑地皺起眉:“第七監工署?我從沒聽說過這個部門。而且,既然從未建成,哪來的竣工驗收?”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銳利如刀。
    “它們在撒謊,但撒謊的方式很特別。它們不是簡單地抹掉痕跡,而是用一個虛構的答案去填補另一個謊言留下的漏洞。一個不存在的工程,由一個不存在的部門驗收,在邏輯上完美閉環。就像它們用一份偽造的結案報告,去封存我們所有人的真相一樣。”
    他的話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激起了漣漪。
    蘇晚螢一直沉默地坐在旁邊,此刻,她像是被某個詞觸動,猛地從自己的背包裏翻出一份用塑料文件袋精心保存的複印件。
    那是她的童年檔案。
    她的指尖顫抖著,撫過“退學處理”那幾個刺眼的鉛字,最終停留在最後一頁。
    那是一份美術與作文課的作業,題目簡單得詭異:“請寫下你從未做過的事。”
    複印件上,題目下方是一片刺目的空白。
    那是她當年交上去的白卷。
    她記得當時老師失望的眼神,和同學們竊竊的嘲笑。
    一個連謊都不會撒的孩子。
    但現在,蘇晚螢看著那片空白,眼中卻燃起了奇異的光。
    她從沈默手裏接過一支筆,深吸一口氣,在那片塵封了十幾年的空白處,一筆一劃地補上了五個字。
    “我從未存在過。”
    字跡清秀,卻帶著一種決絕的、要將自身從世界上徹底剝離的瘋狂。
    她將這張紙遞給小舟。
    小舟的天賦是對“異常”的感知,他的觸摸能放大一切不合常理的痕"bug"。
    當小舟的手指觸碰到紙張的刹那,異變陡生。
    那張薄薄的A4紙仿佛被投入了無形的熔爐,沒有火焰,卻瞬間蜷曲、焦黑,發出一陣瀕死的**。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類似臭氧的焦糊味。
    眨眼之間,紙張化為一捧漆黑的灰燼,簌簌地落在桌麵上。
    然而,詭異的是,那捧灰燼並沒有散開,而是奇跡般地維持著紙張的形狀,甚至連蘇晚螢剛剛寫下的那五個字,都由更深邃的黑色灰燼勾勒出來,清晰可辨。
    “我明白了……”蘇晚螢怔怔地看著那堆灰燼,喃喃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的頓悟。
    “它們整個係統,整個‘現實’,都建立在‘確認’的基礎上。確認你存在,確認你服從,確認你被遺忘。它們需要我們的認可,哪怕是虛假的認可。而‘否認’,徹底的、從根源上的自我否認,就是侵入它們底層邏輯的病毒。”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幾人腦中迅速成型。
    市政檔案數字化中心,這座城市的記憶中樞,此刻正燈火通明。
    無數陳舊的紙質檔案正被高速掃描儀吞噬,轉化為冰冷的數據,錄入那個無所不包的“統一認知平台”。
    沈默的目標,就是這裏。
    作為一個身份記錄被徹底注銷的人,他是係統裏真正的“幽靈”,人臉識別係統在他麵前形同虛設,因為數據庫裏根本沒有可供比對的數據。
    換上偷來的夜班清潔工製服,沈默推著一輛清潔車,熟練地混入了龐大的建築內部。
    消毒水的味道掩蓋了他的緊張,規律的嗡鳴聲像是被囚禁的金屬蝗蟲,在空曠的走廊裏回蕩。
    他避開了所有帶活體熱感應的攝像頭,憑借著對建築圖紙的記憶,找到了一個位於角落的檔案處理室。
    那裏有一台為了處理特殊材質檔案而準備的離線掃描儀。
    他從懷中掏出用防靜電袋包裹的物證:那份標注著“X07”的殘破卷宗,蘇晚螢那張作業的灰燼樣本,還有那幾張能映出詭異人形的影子膠片。
    他深吸一口氣,將它們逐一放在掃描儀冰冷的玻璃板上。
    每一次掃描,他都熟練地打開了元數據編輯界麵。
    在那一串串普通人看不懂的代碼後麵,他插入了自己編寫的篡改字段,如同在潔淨的血液中注入一滴致命的病毒。
    【來源:不可信記憶;狀態:未驗證;建議:永久開放追加。】
    這串指令簡單而惡毒。
    它沒有直接否定這些檔案的真實性,而是將它們定義為“不確定”。
    在一個追求百分之百確定的係統裏,“不確定”本身就是一種汙染。
    而“永久開放追加”,則意味著任何接觸到這些信息的人,都有可能成為新的信息上傳節點,將他們自己的“異常”記憶上傳,造成更大範圍的汙染。
    淩晨四點,是係統進行數據自動同步和備份的時刻。
    就在時鍾跳到04:00:00的一瞬間,全市十三個安全監控終端的屏幕上,同時彈出了一個刺眼的紅色警告框。
    【警告:檢測到幽靈編輯權限。
    來源IP:離線。
    權限等級:未知。】
    地下深處,某個純白色的監控室內,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正握著一支鋼筆,在一份報告上批注。
    看到警報,那隻手猛然攥緊,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深痕。
    他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在旁邊的觸控板上劃過,一行新的指令覆蓋了舊的批注。
    【啟動記憶清洗協議。目標:所有關聯“7”的異常波動。】
    然而,他晚了一步。
    就在“清洗協議”啟動的同時,整個“統一認知平台”的數據庫中,所有曾經被強行抹除、標記為“不存在”的,與“第7號”相關的記錄,開始以一種詭異的方式重新浮現。
    它們沒有恢複成原始檔案,而是變成了無數個“待補充材料”的空白條目,像雨後春筍般瘋狂地在數據庫中滋生。
    每一個條目的附言都一模一樣。
    【提交者:未知;時間戳:尚未發生。】
    未來正在侵入現在。
    沈默已經悄無聲息地撤離了中心。
    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他們分頭行動。
    阿彩像個夜色中的精靈,閃身進入一條滿是塗鴉的小巷。
    她掏出一罐黑色噴漆,對著一麵斑駁的牆壁,迅速寫下一行字:“這裏沒人失蹤。”
    這是他們計劃的另一部分,一個基於蘇晚螢理論的現實實驗。
    用一個明確的“肯定”句式,去“否認”一個被掩蓋的事實。
    第二天清晨,陽光照亮了這條小巷。
    路過的市民驚奇地發現,那行黑色的塗鴉“這裏沒人失蹤”,它投射在地麵和牆角的影子裏,竟然站著五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那些影子仿佛擁有生命,在晨光中,正朝著每一個看到它們的人,緩緩地揮手。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地下七層的某個不為人知的密室裏,巨大的工程已經接近尾聲。
    一塊嶄新的黑色石碑即將封頂嵌入牆壁,隻剩下最後的銘文雕刻。
    一位年邁的工匠正握著刻刀,專注地雕琢著最後一筆。
    他的師父,周工的師父,曾經喝醉了酒跟他說過:“記著,任何獻祭給‘上麵’的東西,都不能太完美。錯字鎮邪,是因為完美本身就容不下活氣兒。”
    此刻,石碑上那行冰冷的文字——“第7號樣本,回收進度98%”——清晰可見。
    工匠的刻刀穩穩落下,在那個“8”字的右下角,他故意少刻了一橫。
    於是,“98%”變成了“90%”。
    一陣微風不知從何處吹來,穿過石碑與牆壁之間尚未完全閉合的縫隙。
    風吹動了旁邊工作台上一份無人簽署的結案報告,嘩啦一聲,輕輕翻開了新的一頁。
    逃離的路上,沈默穿行在逐漸蘇醒的城市街道中。
    街燈依次熄滅,第一班公交車帶著疲憊的轟鳴聲從遠處駛來。
    他沒有急於去預定的匯合點,而是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
    某種難以言喻的預感攫住了他,像一隻冰冷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停下腳步,目光被街對麵一排店鋪的櫥窗所吸引。
    在那些尚未亮燈的店鋪投下的黑暗倒影中,他看到了自己。
    也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後的,那個穿著同樣衣服,卻帶著一絲詭異微笑的,另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