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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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沈默的呼吸停滯了半秒。
    玻璃倒影中的那個“自己”,嘴角咧開的弧度更大了一些,像是在嘲弄他的震驚。
    那不是簡單的鏡像反射,因為當沈默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時,倒影中的人影紋絲不動,隻有那雙眼睛,漆黑的瞳孔深處,仿佛有一個漩渦在緩緩轉動,要將他的靈魂吸進去。
    “別看!快走!”蘇晚螢的聲音像一根針,刺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她一把抓住沈默的手臂,用力將他從公交站台的玻璃前拽開。
    她的手心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
    沈默被動地跟著她跑起來,心跳聲在耳邊擂鼓。
    他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那個詭異的“自己”依舊站在原地,隔著蒙著薄薄水汽的玻璃,衝他無聲地揮了揮手,臉上的笑容燦爛得令人毛骨悚然。
    那不是警告,是宣告。宣告他已經被“標記”了。
    幾人沿著昏暗的小巷穿行,最終躲進了一座廢棄鍾樓的夾層。
    這裏塵土飛揚,空氣中彌漫著腐朽木料和舊紙張混合的氣味。
    周工點亮一盞微弱的應急燈,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了周圍的黑暗。
    “情況不對,”沈默率先開口,聲音因急促的奔跑而有些沙啞,“它開始針對我了。”
    “是針對我們所有人,”蘇晚螢靠在牆邊,臉色蒼白地糾正道,“剛才在站台,我看到市政公告了。”
    她的話讓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舊城排水係統改造工程,明晨啟動。”沈默接口道,他的瞳孔因回憶而驟然收縮,“但那不是重點。在那行字的下麵,有一個幾乎看不見的重影。”他從口袋裏摸出那張皺巴巴的練習冊殘頁,攤在應急燈下,“‘VII號支線,優先清淤’。那行字的抖動頻率,和這張紙上的一模一樣。”
    蘇晚螢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極低:“它在補漏。我們之前利用第七支線的廢棄數據端口植入的幹擾信息,正在被係統識別並‘正確化’。清淤,就是清除我們留下的痕跡。”
    這個發現像一塊巨石壓在眾人心頭。
    他們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係統上劃開了一道口子,卻沒想到,這個龐大的係統擁有著驚人的自愈能力。
    周工沉默地從背包裏取出一塊用布包裹的石頭,那是他從市檔案館的奠基碑文上偷偷鑿下的一塊碎片。
    他借著燈光仔細端詳,粗糙的手指在那塊石頭的表麵反複摩挲。
    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看這裏,”他把石頭遞到眾人麵前,聲音發緊,“我當時特意在‘周’字的最後一橫上留下了一道裂痕,很深。但是現在……”
    眾人湊過去,隻見那個“周”字完好無損,表麵光滑如初,仿佛從未被任何外力破壞過。
    “錯字在自我修複,”周工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栗,“就像……就像活物的傷口在結痂。這不隻是一份記錄,這是一塊活的銘刻。”
    一直安靜待在角落的小舟走了過來,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觸摸著那塊石頭的表麵。
    就在指尖接觸到石麵的瞬間,她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她急忙縮回手,眼中滿是驚恐,雙手飛快地比劃著手語。
    阿彩在一旁為她翻譯:“她說……這塊石頭正在‘遺忘’。它不記得自己曾經被修改過。”
    “遺忘……”阿彩琢磨著這個詞,像是被什麽東西猛然點醒,“我明白了!它根本不怕我們刪改內容,因為它總能修複。它真正害怕的,是讓‘錯誤’成為新的‘標準’!”
    她飛快地掏出手機,調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麵塗鴉牆,牆上用紅色噴漆寫著一行大字:“這裏沒人失蹤”。
    而在那行字的陰影裏,清晰地站著五個人形的輪廓,那是他們故意留下的“證據”。
    “你們看,”阿彩將照片放大,指著那五個人影,“它們的輪廓正在變淡。”
    眾人湊近一看,果然,那五道原本清晰的人形黑影,此刻的邊緣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像是要融化在牆壁的陰影裏。
    “它們不是被係統承認了,”阿彩的聲音帶著一絲絕望,“它們是被吸收了……變成了係統資料庫裏的‘異常案例歸檔’。我們正在從一個‘錯誤’,變成一個可以被解釋、被歸類的‘故障’。”
    一旦被歸類,就意味著可以被處理,被徹底抹除。
    死一般的沉寂籠罩著這個狹小的空間。
    他們所有的努力,似乎都隻是在給這個龐大的係統打上一個個無傷大雅的補丁。
    沈默死死盯著阿彩手機屏幕上,照片邊緣一道因光線問題而產生的扭曲光暈,腦中無數線索瘋狂地碰撞、重組。
    那個詭異的微笑,自我修複的石碑,正在遺忘的痕跡,被吸收的人影……
    “那就別讓它‘修正’,”他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在眾人耳邊炸響,“我們不糾錯了,也不刪改了。我們要讓它‘困惑’。”
    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一個完美的係統可以修複任何邏輯錯誤,但如果……我們喂給它的,是純粹的、無法被歸類的‘非邏輯’呢?”
    一個大膽到極致的計劃在眾人的腦海中迅速成型。
    五個人,五個不同的地點,五種截然不同的非邏輯標記,必須在同一時間同步進行,從而引發一場小規模的“認知雪崩”。
    夜色如墨,行動開始了。
    阿彩潛入最深的地鐵通道,在冰冷的牆壁上,用白色噴漆顛倒了所有人的認知常理,噴塗下一句冰冷的標語:“生者為死者默哀”。
    邏輯混亂,因果倒置。
    周工則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混進了城市中心新建紀念碑的工地。
    他沒有去破壞任何已有的建築,而是在那塊即將沉入地底的奠基石背麵,用反向雕刻的技法,刻下了一道無人能懂、也無從解讀的無名波紋。
    它不是文字,不是符號,不指向任何已知的意義。
    圖書館內,小舟將一本開放借閱的《現代漢語語法規範》悄悄拿到無人注意的角落。
    她沒有撕毀,也沒有塗改,隻是將手掌緊緊按在書的封底,閉上眼睛,將自己內心最混亂、最矛盾的情緒——恐懼與希望,憤怒與平靜,通過觸覺,毫無保留地注入這本象征著“規則”的書中。
    在城市的另一端,蘇晚螢回到了自己早已廢棄的小學。
    她撬開老教學樓地基的一道裂縫,將一枚早已褪色的童年校徽深深埋了進去。
    在埋下校徽的那一刻,她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默念著:“我從未悔過。”悔過是對錯誤行為的修正,而她的行為,是在肯定一個不存在於官方記錄中的“過去”。
    而沈默,獨自一人,來到了那座早已封閉的停屍房舊址。
    他推開沉重的大門,刺鼻的福爾馬林氣息混合著塵土的味道撲麵而來。
    他走到停屍間最深處的一麵牆壁前,用一塊尖銳的石頭,一筆一劃地刻下了一行字。
    那是一個最根本的邏輯悖論,直接挑戰著這個係統對“存在”的定義。
    “此地無人死亡——包括我自己。”
    午夜十二點整。
    全城七處不同區域的公共信息係統,從市政大廳的電子屏到街角的交通指示燈,屏幕同時閃現出無數扭曲的亂碼,隨即又恢複正常。
    整個過程,僅僅持續了0.7秒。
    城市監控中心的日誌顯示,所有異常現象均源於“用戶輸入格式不符”,但係統日誌的最後一行卻標注著:錯誤類型無法歸類,無法執行修正協議。
    同一時間,在城市地底深處一間恒溫恒濕的密室裏。
    一隻戴著潔白手套的手,正拿著一份剛剛打印出來的報告。
    報告上,0.7秒的係統異常被詳細記錄。
    那隻手的主人看完報告,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優雅地將那份報告撕得粉碎。
    紙屑飄落,一個低沉而毫無感情的聲音在密室中響起,像是在念誦一段批注:“認知擾動源已確認……擾動強度超出常規糾正閾值。建議:重啟第七監工協議。”
    話音未落,密室正中的牆壁上,一塊嵌在牆體內的巨大黑色碑文突然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碑文上用銀色金屬刻著一行字:“第7號樣本,修正完成度:90%”。
    此刻,那個“0”字上,一道裂縫憑空出現,迅速蔓延,最後整個“0”崩裂成細碎的粉末,從牆上剝落。
    完成度,從“90%”變成了不確定的“9%”。
    一陣微風不知從何處灌入這間密不透風的密室,吹起角落裏的一張空白表格。
    那張表格打著旋,輕飄飄地飛起,最後,精準地落在了一張黑曜石桌麵上,停在了尚未被填寫的“執行人”那一欄上。
    寂靜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即將醒來。
    清晨,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照亮了這座看似一如往常的城市。
    市政大廳外的電子公告欄上,昨夜的亂碼早已消失不見,屏幕閃爍了一下,更新了一則全新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