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空白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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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微光剛剛刺破地平線,為這座鋼鐵森林鍍上一層冰冷的金色。
    市政大廳外的巨型電子公告欄上,昨夜狂亂的亂碼已然消失,屏幕在短暫的閃爍後,更新了一則措辭嚴謹、格式完美的通知——“關於VII號工程延期說明”。
    每一個字都精準無誤,每一個標點都恰到好處,仿佛出自最精密的儀器之手。
    沈默站在街角,隔著一條馬路靜靜地注視著那塊屏幕。
    蘇晚螢在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並未發現任何異常。
    然而,沈默的瞳孔卻微微收縮,他看到了那處致命的破綻。
    通知的右下角,本應有一個代表著城市最高權力的紅色公章數字投影,此刻卻是一片虛浮的空白,像一小塊被硬生生摳掉的現實,透出背後數據流的虛無。
    他壓低了聲音,氣息幾乎拂過蘇晚螢的耳廓:“它想偽裝成一切正常,卻忘了最基本的流程。一個不敢蓋章的係統,等於親口承認了自己並不完整。”
    與此同時,隊伍裏最年輕的小舟正執行著一項危險的任務。
    他像一隻敏捷的貓,溜到市政大廳側翼的自助服務終端機旁。
    周圍空無一人,隻有機器運行的低微嗡鳴。
    他深吸一口氣,將手掌輕輕貼在了表格打印的出口上。
    幾秒鍾後,他的臉色驟然變得慘白,猛地抽回手,快步退回到陰影中,用一連串急促的手語向同伴們傳遞著他驚駭的發現。
    周工替他翻譯了那無聲的呐喊:機器吐出的每一張表格都在“哭泣”。
    一種無形的情緒,一種源自數據底層的悲鳴,正從紙張中滲透出來。
    那些被打印出的製式表格,尤其是那些等待填寫的空白欄位,情緒最為劇烈。
    它們仿佛擁有了生命,在為自身的空洞而哀嚎,它們知道自己“理應擁有內容”,卻永遠等不來那個本該烙印其上的名字或數字。
    滿臉風霜的周工沉吟了片刻,粗糙的手指摩挲著下巴,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我明白了。對這個係統而言,填表是一種認證,是對其存在的確認。而留白,則是拒絕。它並非畏懼我們填上虛假的信息,那些它能輕易識別並修正。它真正恐懼的,是我們的沉默,是拒絕參與它所設定規則的、徹底的真實沉默。”
    阿彩聞言,像是被點亮了某段記憶。
    她想起自己年輕時,曾在這座城市的名言牆上用噴漆塗鴉,寫下反叛的句子。
    每一次,第二天清晨,牆上總會不多不少地出現一層“官方修正版”的噴漆,完美覆蓋她的筆跡。
    但有一次,她心血來潮,隻寫了半句話:“自由就是……”。
    那個省略號帶著無盡的挑釁,懸在那裏。
    結果出乎意料,之後整整三天,都沒有任何修正噴漆出現。
    那半句話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暴露在所有路人麵前。
    直到第四天,那整麵牆,連同地基,被徹底拆除,換上了一塊嶄新的、光滑如鏡的石板。
    “它不能容忍懸置,”阿彩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既是恐懼又是興奮,“它無法處理一個未完成的邏輯閉環。它必須完成那個句子,但它又無法定義‘自由’,所以隻能選擇毀滅載體。”
    一道寒光在沈默眼中一閃而過,猶如劃破黑夜的閃電。
    他終於找到了那把可以撬動整個龐然大物的鑰匙。
    “既然如此,”他的聲音冷靜而決絕,“那我們就製造一萬句,不,是整座城市都無法說完的話。”
    當晚,夜色如墨。
    五人小組兵分三路,像五顆精準投下的種子,要在係統的核心邏輯裏種下混亂的藤蔓。
    蘇晚螢潛入燈火通明的城市檔案館,在深夜借閱登記簿上,她用一手漂亮的仿宋體寫下“申請人:”,後麵留下了一道長長的、期待被填滿的橫線。
    然後,她不動聲色地將登記簿的下半頁撕去,讓這份申請永遠失去了歸宿。
    周工的目標是東郊的殯儀館。
    那裏冰冷而肅穆,他找到一份全新的火化許可單,隻在日期一欄填上了當天的數字,其餘所有關於逝者姓名、生平、死因的欄目,全部留白。
    這份許可單,見證了一場沒有主角的死亡。
    阿彩則回到了她最熟悉的街頭。
    在一塊巨大的商業廣告牌上,她用最醒目的紅色噴漆,覆蓋了原本的奢侈品廣告,寫下了一行巨大的字:“致全體市民的一封信:親愛的,你們好嗎?”那個巨大的空白,像一張沉默的嘴,向全城發出無聲的質問。
    而最致命的一擊,由沈默親自完成。
    他通過一個早已埋下的後門,侵入了市立醫院的內部網絡,找到了所有文檔的根模板——死亡證明。
    他沒有添加任何信息,反而刪除了所有必填項目,包括姓名、性別、身份證號、死亡原因……最後,整個文檔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標題:《死亡醫學證明(推斷)書》。
    緊接著,他將這個被閹割到極致的、象征著終結卻又缺乏一切要素的文檔,作為一個高優先級數據包,直接注入了這座城市“統一認知平台”的核心數據流。
    淩晨四點,城市係統最疲憊的時刻,異變陡生。
    全市十三個行政區內,所有的公共電子屏幕,從摩天大樓的巨幕到公交站台的小屏,都開始瘋狂地、無序地重啟。
    屏幕上不再是新聞或廣告,而是一遍遍彈出相同的係統提示:“錯誤:信息不完整,請補全。”“警告:邏輯鏈斷裂,請補全。”“致命錯誤:無法定義‘申請人’,‘逝者’,‘市民’,‘死者’……請補全!”
    城市的數據心髒,位於地底深處的一號數據中心,警報燈無聲狂閃。
    一段詭異的代碼正在日誌中無限循環:“主語缺失。無法生成結論。等待輸入……等待輸入……等待輸入……”
    更深處的某個地下密室裏,空氣凝重如水銀。
    那個始終戴著白手套、代表著無上意誌的手,第一次出現了微不可察的顫抖。
    他麵前攤開著一份金邊的計劃書,他拿起那支純金打造的鋼筆,試圖重新書寫秩序。
    然而,當筆尖即將觸及扉頁時,他驚恐地發現,那張潔白的紙上,竟已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所占據。
    一行半透明的字跡,如同鬼魅般緩緩浮現,筆鋒淩厲,正是沈默的手書:
    本案無需結案。
    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風穿過密不透風的房間,吹動那張扉頁,使其不斷翻動,又落下,再翻動,一起一伏,像極了一個人沉重的呼吸。
    城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靜,仿佛時間被按下了暫停鍵。
    沈默站在自己公寓的窗前,俯瞰著這座被他親手“沉默”的城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勝利的喜悅還未升起,一種更深邃的預感籠罩了他。
    就在這萬籟俱寂、連電子監控都陷入邏輯死循環的絕對安靜中,一陣極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機械蜂鳴聲,由遠及近,精準地停在了他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