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死人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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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架小型的四旋翼無人機,通體漆黑,沒有任何標識,懸停在半空時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隻有指示燈在規律地閃爍著幽藍的光。
    它底部伸出一支纖細的機械臂,將一個薄薄的牛皮紙文件袋輕輕吸附在窗玻璃上,然後悄無聲息地後退,融入更深的黑暗,仿佛從未出現過。
    沈默沒有開燈。
    他借著城市遠處投來的霓虹光暈,小心翼翼地取下文件袋。
    沒有郵戳,沒有寄件人,封口處用的是最普通的膠水。
    他撕開封條,裏麵的東西滑了出來,是一張紙,一張再熟悉不過的A4紙複印件。
    市法醫中心財務科的抬頭刺入眼簾,緊接著是他的名字——沈默。
    職位,法醫。
    下方是密密麻麻的薪資明細,從基本工資到績效補貼,每一項都清晰無比。
    最下方,銀行賬號是他用了十年的那串數字,電子簽章的軌跡鏈也被完整地複印了下來,證明其真實有效。
    然而,最讓他瞳孔緊縮的,是頂部的發放周期和右下角的用途標注。
    發放周期:他“死亡”後的第三個月。
    用途標注:遺屬撫恤金補發。
    他已經“死”了三個月,卻仍在領取一份來自官方係統的薪水,以一種荒謬的“撫恤金”名義。
    他盯著那串代表金額的數字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酸澀,嘴角卻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它還在付我薪水……”他低聲自語,像是在對空氣中的某個存在解釋,“因為它需要我‘曾經存在’的證據鏈保持完整。”
    這不僅僅是一份工資條,這是一根拴著他“社會身份”的鎖鏈。
    隻要這筆錢還在流動,他的數字幽靈就永遠無法安息。
    在城市的另一端,一間燈火通明的數據分析室裏,蘇晚螢的指尖在鍵盤上敲出一片殘影。
    她麵前的屏幕上,數個窗口正在飛速刷新著數據流。
    最終,她停了下來,靠在椅背上,臉色凝重。
    “查到了,”她對著耳麥說,“不止沈默一個。過去半年,我至少找到了七個在官方記錄中已經‘注銷’的人員,他們名下的賬戶仍在係統中產生消費記錄。”她隨手點開一個檔案,“比如這個,圖書館借閱記錄,上周剛借了一本冷門的密碼學專著。還有這個,醫保結算,三個月前在社區醫院開過感冒藥。甚至還有交通卡的充值記錄。”
    這些賬戶都處於一種詭異的“靜默激活”狀態。
    從外部查詢,它們屬於已故或失蹤人員,信息無法調閱;但從係統後台看,它們卻在被持續、低頻地使用,像是有看不見的手在維持著它們最低限度的“活性”。
    更可怕的是,這些賬戶無法被手動關閉,任何嚐試都會觸發最高級別的係統保護警報。
    坐在她身旁的小舟,那個總是沉默寡言的少年,伸出蒼白的手指,輕輕觸摸著屏幕上顯示的一張社保卡虛擬影像。
    就在指尖接觸到屏幕的瞬間,他的身體猛地一顫,雙手開始劇烈抽搐,仿佛觸碰到了高壓電。
    蘇晚螢立刻扶住他:“小舟?你感覺到了什麽?”
    小舟的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閉上眼,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像是在承受巨大的信息衝擊。
    過了好幾秒,他才猛地睜開眼,眼中滿是驚恐和一種匪夷所思的理解。
    他拿起桌上的寫字板,飛快地寫下一行字。
    “不是人……卡裏儲存的情緒,不是來自使用者,是來自‘審核程序’本身。”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來描述那種感覺,然後又重重地寫道:“焦躁、渴望……它在說:必須有人使用,否則規則失效。”
    這行字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寒意。
    他們對抗的,不是某個躲在暗處的敵人,而是一個龐大、冰冷,甚至擁有某種原始“情緒”的規則係統本身。
    老舊的機械維修車間裏,焊槍的火花映亮了周工布滿皺紋的臉。
    他放下手中的活,聽完耳麥裏蘇晚螢和小舟的發現,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想起多年前,他那個被譽為“機關術最後傳人”的師父,在臨終前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香火斷,則魂散。”師父當時咳著血說,“你以為是鬼神怕沒人拜祭?錯了,是廟宇怕沒人修繕。沒人來,沒人看,沒人用,那廟就隻是一堆磚瓦木頭,它所承載的‘規矩’,自然也就沒了。”
    周工猛地一拍大腿,渾濁的雙眼瞬間變得清明無比。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他對著通訊器吼道,“它維持我們的‘社會痕跡’,根本不是為了追蹤我們,是為了供養它自己!隻要還有人在替我們花錢、打卡、簽收包裹,我們在它的邏輯裏,就仍然是這個世界的‘合法構件’,是維持它運轉的一磚一瓦!”
    “所以,我們得讓自己‘窮死’?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連一分錢的價值都不剩?”耳機裏傳來阿彩標誌性的、帶著一絲嘲諷的聲音。
    但這一次,她的語氣裏沒有輕佻,隻有決絕。
    計劃在瞬間成型。
    他們這五個被係統抹除、卻又被係統“供養”的幽靈,決定聯手切斷所有維係他們“存在”的現實支點。
    行動在黎明前展開,無聲卻迅猛。
    沈默用一部一次性的加密電話,匿名向金融犯罪調查科舉報了自己的銀行賬戶,聲稱該賬戶涉嫌接收境外不明資金,用於洗錢活動。
    他精準地提供了幾筆可疑的“撫恤金”入賬時間,足以讓最謹慎的銀行風控部門立刻啟動緊急凍結程序。
    蘇晚螢坐在電腦前,將自己名下所有的股票、基金和存款,通過一個匿名的慈善平台,一次性全部捐贈給了偏遠地區的流浪動物救助組織。
    在捐贈人信息一欄,她用力勾選了“不予公開,永久保密”的選項。
    隨著鼠標最後一次點擊,她在這個城市裏所有的財富痕跡,都化為了數據洪流,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工找出紙筆,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份“匠籍注銷申請”。
    他以個人健康為由,向國家級工匠行業協會鄭重聲明,自即日起,他將永久放棄其特級技工的身份認證,終身不再承接任何官方背景的維修與建造項目。
    他將申請書放入信封,投入了街角最古老的郵筒,完成了一場屬於老派手藝人的告別。
    而在城市的網絡深處,阿彩的指尖化作了風暴。
    她侵入了所有街頭智能廣告屏和公共信息係統的後台,調出自己過去數年留下的所有塗鴉作品的地理標簽和時間戳,然後批量執行了“徹底刪除”指令。
    那些曾經代表著她叛逆與榮耀的數字坐標,在代碼的衝刷下,化為了毫無意義的0和1。
    小舟的行動最為徹底,也最為悲壯。
    他獨自一人走進了民政局。
    在工作人員困惑的目光中,他用標準的手語,結合寫字板,申請進行“身份識別排除”。
    他拿出了一份自己打印的文件,文件抬頭赫然寫著:“關於不具備語言能力者是否應納入社會行為統計體係的討論草案”。
    這是一份真實存在、但被束之高閣的冷門草案。
    他指著其中一條關於“自願退出統計範疇”的模糊條款,眼神堅定。
    在工作人員最終拿來一份需要上報的特殊情況確認書後,小舟毫不猶豫地咬破指尖,在簽名處按下了鮮紅的血指印。
    那一夜,城市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市交通調度中心、社區網格管理係統、公共事業繳費平台……多個基層管理係統的服務器,在同一時間段內,接連亮起了紅色警報。
    日誌裏充斥著同樣的報錯信息:“用戶行為模式中斷,關聯信用鏈斷裂。”
    幾分鍾後,一份由市級主腦自動生成的緊急評估報告,被加密發送到了某個未知的終端。
    報告內容簡潔而冰冷:“X係列樣本的社會依存度已降至臨界值以下,建議啟動實體回收程序。”
    與此同時,市財政局地下深處的檔案庫裏,一台早已被淘汰、卻不知為何仍未切斷電源的老舊針式打印機,突然自行啟動。
    它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齒輪轉動,打印頭在紙上緩緩移動。
    這是一張最新生成的薪資發放清單。
    在標注著“第7號”的欄位,本該印著“沈默”名字的地方,此刻卻是一片空白。
    但打印頭並沒有停下,它依舊固執地、一遍遍地在那片空白上空移動著,仿佛在用無形的墨水,描摹一個不存在的靈魂。
    終於,它移動到了最後一欄,打出一行細小的黑字。
    本月實發金額:0.00元。備注:仍在計薪。
    打印機陷入了沉寂。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毫無征兆地劈開夜空,瞬間照亮了城市邊緣那片正在施工中的巨大碑林。
    在那塊篆刻著“第7號樣本”的黑色石碑底部,一道極細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裂紋,悄然出現。
    那裂痕是如此新鮮,就像不久前,剛剛有人用一把看不見的鈍器,從內部狠狠撬動了整個係統的根基。
    城市恢複了寂靜,但所有人都知道,這隻是暴風雨來臨前,那令人窒息的寧靜。
    沈默站在窗前,看著天邊重新被黑暗吞噬,他能感覺到那張無形的大網正在收緊,感覺到那個冰冷的“程序”已經被徹底激怒。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滿是山雨欲來的潮濕味道。
    他必須去確認,他們投下的第一塊石頭,究竟激起了多大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