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結算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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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四點,暴雨如注,將整座城市澆築成一座由霓虹倒影和黑色積水構成的迷宮。
    沈默蹲在街角自助服務亭的屋簷下,雨水順著他額前的發梢滴落,冰冷刺骨。
    他死死盯著ATM屏幕上那行鮮紅的凍結提示,心髒的跳動仿佛被這冰冷的電子宣告一同凝固。
    計劃的第一步成功了,他用一個精心設計的匿名舉報,成功觸發了銀行最高級別的風控程序,係統如他所願,鎖死了他名下所有的賬戶。
    這是一次自殘式的攻擊,目的是為了在龐大的數據之海中,製造一個屬於他自己的、無法被追蹤的“黑洞”。
    就在他準備抽身離開,融入這片被雨水衝刷的夜色時,機器內部傳來一陣輕微的機械運作聲。
    出鈔口沒有吐出現金,而是緩緩滑出一張纖薄的憑條。
    沈默下意識地接住,借著屏幕的微光看去。
    這不是交易記錄,上麵沒有金額,沒有時間,隻有一行細小卻無比清晰的打印體漢字:“工資補發失敗,原因:收款主體未注銷。”
    這行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鋼針,瞬間刺入他的脊髓。
    他指尖撫過那粗糙的紙麵,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他原以為自己是獵人,是主動脫離蛛網的飛蛾,可這張憑條卻像一張無形的判決書,冷酷地告訴他——你不是在逃離係統,是係統根本不肯放你走。
    它仍在按照既定的程序,試圖將你拉回正常的軌道,像修複一個代碼錯誤一樣,執著而不知疲倦。
    回到那個位於城市地下管網交匯處的廢棄泵房時,蘇晚螢和瘦弱的小舟正圍著一台老舊的終端機。
    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和線路板過熱的焦糊氣。
    沈默沒有說話,隻是將那張濡濕的憑條放在桌上。
    蘇晚螢的視線從複雜的財政檔案代碼中移開,落在憑條上。
    她扶了扶鼻梁上的平光鏡,隻看了一眼,臉色便沉了下去。
    她一直在逆向追蹤那些被他們稱為“幽靈賬戶”的資金流向,試圖找到係統的邏輯漏洞,而這張憑條,恰好印證了她最壞的猜測。
    “我找到了,”她的聲音很低,卻清晰地壓過了頭頂管道裏水流的轟鳴聲,“所有‘幽靈賬戶’——那些主人早已失蹤、死亡但賬戶依然在周期性產生微小交易記錄的戶頭,它們的資金流轉都指向一個我們從未注意過的底層機製。它不在社會保障體係的明文條款裏,而是一種‘默認存在假設’。”
    她調出幾份泛黃的檔案掃描件,指向其中一條不起眼的注釋。
    “隻要係統中沒有接收到正式宣告死亡的司法文書,或是殯儀館出具的火化證明歸檔,係統就會自動延續該個體的社會功能。哪怕他的人事記錄、活動痕跡已經全部清空,但在係統邏輯裏,他依舊‘存在’。係統會定期嚐試為他繳納社保、補發津貼,甚至在他名下的空殼賬戶間進行微不足道的轉賬,以維持其‘數據活性’。”
    蘇晚螢抬起頭,目光掃過沈默和小舟,語氣沉重得像一塊鉛:“所以,它不在乎你是否真的活著,隻在乎你的檔案是否‘被徹底抹掉’。我們一直以為自己是在逃亡,躲避追蹤。我們錯了,我們是在對抗整個文明建立起來的慣性。”
    慣性。
    這個詞讓沈默感到一陣窒息。
    他們對抗的不是某個組織,某個AI,而是一個龐大到看不見邊界的、由無數規則和程序交織而成的冰冷事實。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小舟突然伸出手,輕輕觸碰旁邊一台被他們拆解開來研究的社區自助終端機外殼。
    那是一台集成了政務、醫療、金融服務的標準化設備,遍布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當他的指尖接觸到冰冷的金屬時,他瘦弱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他急促地收回手,臉色煞白,轉頭看向沈默和蘇晚螢,雙手飛快地打著手語。
    他的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沈默讀懂了他的意思,並將其轉述給蘇晚螢:“小舟說,這些機器……在‘尋找’我們。”
    蘇晚螢皺眉:“人臉識別?我們已經規避了所有攝像頭。”
    沈默搖搖頭,目光緊盯著小舟繼續揮舞的雙手,翻譯道:“不,不是通過人臉識別或身份證號碼。是一種更……更底層的邏輯。它在通過‘行為空缺’反向定位。”他停頓了一下,試圖理解小舟傳遞過來的那種抽象的感覺,“就像耳朵能輕易地在嘈雜中分辨出突然的寂靜。係統在掃描那些‘不該出現的沉默’。”
    小舟用力地點頭,又打出一串手語。
    “他舉了個例子,”沈默的聲音變得幹澀,“係統數據庫裏,有個老太太的記錄顯示她患有慢性病,本該每個月在社區藥房刷醫保卡取藥。但她的用藥記錄在三年前突然中斷了。係統沒有將她標記為‘失蹤’或‘死亡’,而是標記為‘異常靜默’。然後,係統自動啟動了一個叫做‘認知補全協議’的程序。”
    這個名詞讓在場的三人同時感到了心悸。
    係統不僅在記錄存在,還在試圖理解和填補“不存在”。
    它像一個偏執的整理癖,無法容忍任何一個數據單元的邏輯斷裂。
    那些失蹤的人,那些被遺忘的角落,在它眼中都是需要被“補全”的拚圖。
    而他們三個,正是這個城市裏最紮眼的“行為空缺”。
    沈默的腦海中,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了起來。
    銀行那張“主體未注銷”的憑條,蘇晚螢發現的“默認存在假設”,以及小舟感應到的“認知補全協議”。
    他終於明白了他們真正的敵人是什麽,也找到了那條唯一可能通往生天的狹窄路徑。
    “刪除痕跡是錯的。”他低聲說,像是在對自己耳語,又像是在對同伴宣告,“我們越是刪除,留下的‘行為空缺’就越大,係統‘補全’我們的欲望就越強。真正的突破口,不在於抹除自己,而在於……製造一個‘合法的不存在’。”
    他從貼身的防水袋裏,取出那張早已準備好、卻一直不敢使用的偽造死亡證明複印件。
    紙張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
    他沒有看上麵的名字和照片,而是將其翻到背麵,用一支油性筆,在空白處寫下幾行字:“此人生前未立遺囑,無任何直係或旁係親屬作為繼承人,無任何未結清的債務關係,無任何可追溯的社會關聯。”
    寫完,他將複印件推到小舟麵前。“小舟,摸著它。”
    小舟猶豫了一下,還是將他那隻異常敏感的手覆蓋在文字上。
    “別去想偽造,別去想欺騙,”沈默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催眠般的引導,“去感受這上麵的每一個字。感受那種‘無人認領’的孤獨,那種被世界徹底遺忘的、幹淨的虛無。把這種情緒,注入到這張紙裏。”
    小舟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幾秒鍾後,當他再睜開眼時,那張普通的複印件似乎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令人心頭發冷的“質感”。
    它不再像一張偽造的文件,而更像一件從時間的塵埃裏被打撈出來的、真實存在的遺物。
    當天深夜,雨勢漸小。
    沈默穿上環衛工人的製服,戴上口罩和帽子,推著一輛垃圾車,來到了市中心民政局的後巷。
    他沒有走正門,而是繞到一個偏僻的角落,那裏有一個毫不起眼的金屬投遞箱,上麵寫著“疑難檔案投遞箱”。
    這是專門用來回收那些無法被常規係統歸類、信息殘缺、來源不明的邊緣材料的灰色通道。
    理論上,投進去的東西會由專人進行甄別,但實際上,由於工作量巨大,大部分都會被係統自動掃描、歸檔,然後遺忘。
    沈默將那份注入了“虛無”情感的死亡證明,連同一個偽造的、數據嚴重破損的U盤,一起塞進了投遞箱冰冷的投送口。
    金屬擋板合攏,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像是一口棺材蓋被合上。
    幾乎是同一時間,全市數以千計的基層政務係統終端,都彈出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待辦事項通知:“孤本文書待審”。
    在海量的數據流中,這份來自“疑難檔案投遞箱”的掃描件,因為其獨特的“無關聯”屬性,被係統判定為最高優先級的孤立信息,並被自動流轉至殯儀館的備案組。
    在城市另一端,殯儀館的地下數據中心,監控畫麵中顯示著一排排自動處理終端。
    當沈默的這份檔案流轉至其中一台時,屏幕上的數據瀑布停頓了一瞬,係統自動觸發了“無主屍體處理流程”的預案。
    畫麵中,一隻戴著纖塵不染的白色醫用手套的手,突兀地出現在操作界麵上,似乎是在進行人工幹預。
    那隻手在“火化”選項上空懸停了片刻,最終,它移動光標,在文件上批注了一行新的指令:“暫存觀察期,不得火化。”
    而在城市更深處,一間不為任何人所知的地下密室裏,一塊鐫刻著“第7號樣本”的黑色石碑,其底部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裂紋,在此刻無聲地擴張了一微米。
    裂紋擴張的瞬間,一股微弱到無法被任何儀器捕捉到的氣流從中穿過,卷起角落裏一張輕飄飄的、仿佛早已等待在那裏的結算單。
    單據上,用古老的針式打印機打著兩行字:
    服務費:0元。
    狀態:待遺忘。
    暴雨過後,天空被洗刷得異常潔淨。
    城市在清晨的陽光下蘇醒,一切似乎都恢複了往常的秩序與平靜。
    然而,對於藏匿在陰影中的沈默、蘇晚螢和小舟來說,他們知道,這隻是暴風雨來臨前,那短暫得令人心慌的寧靜。
    真正的考驗,將在第三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