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你寫的是判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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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的空氣沉悶而壓抑,仿佛凝固了七年的時光。
灰塵在從屋頂縫隙透進來的微光中跳動,每一顆都承載著被遺忘的記憶。
蘇晚螢顫抖著,用袖子擦去一口積滿塵埃的樟木箱上的浮土,露出了那枚奇特的黃銅鎖孔。
她的心猛地一跳,那形狀,分明與林秋棠留下的那台舊錄音機電池倉的輪廓一模一樣。
一個荒謬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攫住了她。
她小心翼翼地拆下錄音機的電池,像拿著一把鑰匙,輕輕插入了鎖孔。
尺寸嚴絲合縫。
隻聽“哢噠”一聲輕響,箱蓋自動彈開了。
箱子裏沒有預想中的遺物或信件,而是整齊碼放著數十個微型錄音帶,每一個都用白色標簽紙標注著日期和地點,字跡清秀有力,是林秋棠的筆跡。
法庭旁聽席,2017.03.12。
記者招待會後台,2017.05.21。
中心醫院院長辦公室,2018.01.09……蘇晚螢的指尖冰涼,她顫抖著拿起最上麵的一盤,放入錄音機,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電流的嘶嘶聲後,一個被刻意壓低了的男聲響起,是當年的主治醫生沈默。
“……她的精神狀態很穩定,根本不需要加大劑量。”另一個聲音,是他的導師,語氣不容置喙:“穩定?隻要她還開口,隻要她還試圖去‘解釋’,就說明病沒好,就得一直治下去。這是為了她好,也是為了我們所有人好。”
蘇晚螢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她瘋了一樣換上第二盤磁帶,標簽是“院長語錄”。
一個油滑而威嚴的聲音在空曠的閣樓裏回蕩:“那場火災的輿論已經定了,林秋棠就是畏罪自f的偏執症患者。我們的屍檢結果,必須配合這個結論。這是大局。”
大局……原來如此。
林秋棠不是死於那場離奇的火災,甚至不是死於所謂的精神疾病。
她死於一場持續了數年的“社會性處決”,由醫生、媒體、司法聯手執行,用藥物、輿論和判決,將一個清醒的人活生生逼成了世人眼中的瘋子,最後再用一把火,將所有的證據與她的生命一同焚燒殆盡。
蘇晚螢抱著那隻沉重的樟木箱,終於無法抑製地失聲痛哭,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落在磁帶表麵。
就在這時,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淚水浸潤的磁帶標簽上,原本的字跡開始模糊,磁粉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重新排列組合,最終顯現出一行嶄新的、帶著金屬光澤的血色小字:“現在輪到你們聽了。”
同一時刻,城市另一端,廢棄的采石場內,周工的意識正在黑暗的深淵中下沉。
他胸口那塊維係著他最後清明的血晶光芒黯淡,生命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逝。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握緊了手中的石工鑿,毫不猶豫地將鋒利的尖端刺入自己的左胸。
劇痛如電流般穿透四肢百骸,卻讓他換來了短暫的清醒。
鮮血沒有噴湧而出,而是順著鑿子奇異地流入下方石板的裂縫中,迅速蔓延,勾勒出一個血色的、倒置的“否”字。
這是《錯刻譜》中記載的最凶險的儀式——“逆契”。
以肉身為砧,以痛覺為錘,以生命為代價,強行打斷城市中正在蔓延的某種“規則”的複製進程。
就在意識徹底消散的前一秒,他對著空無一人的采石場低聲呢喃,聲音微弱得像一聲歎息:“殘響不殺人……它隻是把你們做過的事……放給大家看。”
話音落下的瞬間,全城所有正在播放著商業廣告、新聞節目的電子屏幕,無論是摩天樓的巨型幕牆,還是街邊小店的電視,抑或是地鐵車廂內的顯示器,全部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緊接著,一個巨大而醒目的血色“否”字浮現在所有屏幕中央,靜靜地燃燒著。
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帶著令人心悸的壓迫感,整整維持了十三秒——不多不少,恰好是七年前,林秋棠最後一次公開發言的全部時長。
市政廳大廳內,阿彩像是沒有看到周圍驚恐的人群,她依然平靜地走向那麵巨大的、曾作為市長新聞發布會背景的白色牆壁。
保安怒吼著衝來,試圖奪下她手中的噴罐,卻驚愕地發現,那噴罐的噴嘴裏沒有噴出任何顏色的顏料,隻有一股無色無味的氣體。
然而,那麵潔白的牆壁,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操控的相紙,開始自行顯影。
一張張臉孔從牆壁深處浮現,他們的嘴無一例外,都被粗糙的黑線緊緊縫合。
每一張臉的脖頸下,都掛著一塊職業銘牌:記者、法官、心理評估師……當最後一張臉孔清晰地顯現出來——那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神情痛苦而麻木,胸前的銘牌上刻著兩個字:“沈默”——整幅壁畫突然像活了過來。
所有縫合嘴唇的黑線應聲斷裂,那一雙雙沉默已久的嘴猛然張開,發出了穿透靈魂的無聲呐喊。
現場的官方直播信號瞬間被切斷,但無數觀眾已經用手機錄下了這詭異而震撼的全過程。
很快,有人在放大的視頻中發現,壁畫裏每一個字母的筆畫走向,都暗藏著一套完整的摩斯密碼,指向一個地理坐標。
小舟此刻正身處那個坐標所指向的地方——市數據中心的地下備份庫。
他按照微縮膠片上的線索,找到了目標服務器,將膠片插入特製的讀取儀。
然而,屏幕上卻彈出了紅色的警告:無法識別的外部設備,訪問被拒絕。
時間緊迫,警報隨時可能響起。
情急之下,小舟想起了沈默曾經提過的一個匪夷所思的信息傳遞方式。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盒子,打開,將一窩早已準備好的工蟻小心地引入了服務器主機巨大的散熱口。
幾分鍾後,奇跡發生了。
原本安靜的服務器群發出整齊劃一的蜂鳴聲,同步啟動,屏幕上跳出一個被層層加密的文件夾,名稱赫然是:“M0719終案”。
解鎖界麵上隻有一行冰冷的提示:“請輸入首次屍檢切口角度。”小舟閉上眼睛,腦海中瘋狂閃回著那些影像資料的每一個細節,最終,他顫抖著在鍵盤上敲下了一個數字:“17.3°”。
文件瞬間開啟。
三百二十七段視頻、音頻,以及數不清的文字記錄,如山洪般傾瀉而出。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同一件事:一場由醫療係統、司法機構、新聞媒體三方合謀,針對林秋棠進行的、長達數年的精神滅絕。
城市之巔,廣播塔的控製室內,沈默提著那隻從解剖台下挖出的、蘇晚螢正在使用的同款錄音機,將它的輸出線接入了城市主發射係統。
他沒有理會控製台前驚呆的工作人員,平靜地按下了播放鍵。
廣播塔沒有傳出任何聲音,但就在那一刻,全城所有的收音設備——從老人的助聽器,到孩童的音樂玩具,甚至包括某些病人植入式的心髒起搏器——都開始同步播放一段奇異的、無法被聽見的腦電波模擬音。
這頻率繞過了人的耳膜,直接作用於潛意識,無法屏蔽,無法抗拒。
做完這一切,沈默緩緩脫下穿了多年的白大褂,露出他的後背。
那片皮膚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縱橫交錯的刻痕,每一道都又深又長,是他七年來每一次選擇沉默、每一次篡改報告時,對自己施加的懲罰。
他望著窗外被無數屏幕的紅光映照的城市夜景,輕聲說:“現在,輪到你們做筆錄了。”
遠處,古老的鍾樓敲響了午夜十二點的鍾聲。
與之相悖的,全城所有電子鍾、手機、手表上的數字,在同一時間瘋狂跳動,最終齊齊定格在一個數字上:7:19。
閣樓裏,蘇晚螢被窗外傳來的騷亂聲驚醒。
她茫然地望向窗外,城市的天空被一種詭異的紅光籠罩,遠處隱約傳來警笛和人群的尖叫。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那隻幾乎被清空的樟木箱,裏麵隻剩下最後一卷錄音帶,靜靜地躺在角落。
它的標簽是空白的,沒有日期,沒有地點,仿佛是一段不屬於任何時空的記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