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忘掉的隻是認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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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冰冷的玻璃展櫃前站定,指尖輕輕拂過光滑的表麵,仿佛能穿透這層阻隔,觸碰到那些沉睡的物件。
    那盤邊緣已經脆化的錄音帶,曾記錄著林秋棠最後清晰的辯白;那幾片從火場中搶出的病曆殘頁,字跡模糊,卻頑強地保留著“無幻聽”的診斷記錄;還有那塊燒焦的菱格紋布料,是她姐姐最喜歡的外套上的一部分。
    蘇晚螢深吸一口氣,將親手寫好的展簽工整地擺放在展櫃中央。
    白色的卡紙上,墨跡未幹:“展品名稱:一次被抹除的死亡。說明:她說過的話,現在由我們繼續說。”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她心頭剜下的一塊肉。
    她按下鎖扣,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哢噠”聲,展櫃徹底封閉。
    就在她以為一切塵埃落定的瞬間,那片被她指尖溫暖過的玻璃上,竟如水麵泛起漣漪般,緩緩浮現出一行娟秀的字跡,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姐姐的筆跡:“謝謝妹妹替我回家。”
    蘇晚螢的瞳孔驟然收縮,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長久以來壓抑在胸口的酸楚與委屈,在這一刻悉數化作滾燙的淚水,不受控製地滑落。
    過去的七年裏,每一次出現幻聽或幻視,她都視之為病態的折磨,是自己精神崩潰的鐵證。
    可現在,她終於明白,那不是病,是姐姐從未遠去的執念。
    她不再抗拒,不再恐懼,而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那行字,輕聲回應:“我一直都在等你回來。”
    話音落下的刹那,展櫃內的錄音帶、病曆和布料,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同時發出了極其微弱的嗡鳴。
    那共振頻率很低,像是一個人壓抑已久的啜泣,穿透玻璃,直接在蘇晚螢的顱內回響。
    她閉上眼,清晰地感覺到,林秋棠那破碎的“殘響”不再是飄蕩在外的孤魂,它們找到了新的宿主,一個願意傾聽、願意承載、願意為之戰鬥的身體——她自己。
    同一時刻,城市的另一端,天色未明。
    阿彩獨自站在巨大的城市立交橋上,晨霧像灰色的紗幔,將鋼鐵叢林籠罩得朦朧不清。
    她打開一個手提箱,裏麵不是畫筆和顏料,而是一台經過改裝的大功率便攜揚聲器和一台筆記本電腦。
    她沒有絲毫猶豫,將三百二十七段被標記為“M0719終案”的音頻文件導入播放列表。
    這些音頻,是他們花了數年時間從廢棄服務器、加密硬盤和損毀的設備中一點點拚接還原的,是林秋棠從被懷疑到被定義為“瘋子”的全過程。
    她按下了播放鍵。
    沒有震耳欲聾的音樂,隻有被切割成無數碎片的、帶著電流雜音的人聲,通過特殊頻率的聲波,猛烈地衝擊著立交橋的金屬橋麵。
    橋體開始劇烈震動,那些陳年的、厚重的鐵鏽,在聲波的共振下簌簌剝落,如同受驚的蝶群。
    鏽跡墜落的地方,露出了橋梁原本的金屬底色。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晨霧,灑在橋身上時,奇跡發生了。
    整座立交橋的側麵,赫然出現了一幅覆蓋百米的巨大女性麵孔——那是林秋棠年輕時的照片,眼神清澈,帶著一絲倔強。
    橋下早起上班的路人紛紛停下腳步,驚愕地抬頭仰望這鬼斧神工的“畫作”。
    然而,當他們駐足凝視時,耳邊卻響起了一個分不清男女的低語,仿佛直接在他們腦海中響起:“你看清了嗎?還是又準備忘了?”
    這句質問帶著奇異的魔力。
    凡是凝視那張麵孔超過十秒的人,口袋裏的手機都會自動亮起,屏幕上赫然出現一條從未發送過的短信草稿。
    內容千奇百怪,卻又驚人地相似:“這事跟我沒關係,我什麽都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引火上身。”“官方都定性了,還能有假?”……那正是他們曾經在麵對類似不公事件時,心中默念或說出口的、用以自我安慰的沉默理由。
    一瞬間,人群中爆發出壓抑的哭聲,許多人雙腿一軟,當場崩潰,跪倒在地。
    城市的地下,廣播塔的備用信號室裏,小舟緊握著一台老舊的軍用對講機,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知道,這是他和沈默約定的最後一次通訊,也是唯一一次。
    耳機裏傳來一陣漫長而焦灼的靜電噪音,就在他以為信號已經中斷時,一陣極其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脈衝信號頑強地鑽了進來。
    他立刻啟動解碼程序,屏幕上逐字跳出一句話:“把切口角度告訴陳默。”
    小舟眉頭緊鎖。
    陳默?
    這個名字他聞所未聞,沈默從未提起過。
    他不敢耽擱,連夜翻查沈默留下的所有舊檔案。
    在資料室的角落,他找到了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牛皮紙袋,裏麵裝著沈默剛入職時的筆記。
    在一份泛黃的實習報告夾頁中,他發現了一行手寫的備注:“師承:陳默,省廳首席法醫,2007年因‘過度共情’被強製退休。”
    他立刻驅車趕往城郊的養老院。
    在灑滿消毒水味的房間裏,他見到了那個垂垂老矣的陳默。
    老人渾濁的雙眼幾乎失去了焦點,直到小舟俯身在他耳邊,清晰地說出了那個數字:“17.3°。”
    就是這簡單的三個數字,像一道閃電擊中了陳默衰朽的身體。
    他渾身劇烈地一震,早已幹涸的眼眶裏竟然湧出了兩行熱淚。
    “原來……原來他一直都記得……”老人用枯瘦的手抓住小舟的胳膊,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那刀……那刀該那麽劃……是我……是我讓他改的……為了保住他……”
    此時的沈默,正走入那間七年前關押林秋棠的病房。
    這裏早已被改建為堆放雜物的倉庫,空氣中彌漫著塵埃與黴菌的味道。
    他平靜地脫下鞋襪,赤腳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每一步落下,都會在地板上留下一個清晰而濕潤的足跡,但那不是水,是血,從他腳底的皮膚下無聲地滲出。
    他在房間的正中央盤膝坐下,姿態如同一個虔誠的殉道者。
    他從懷中取出一把被摩挲得鋥亮的手術刀,刀柄上刻著一行小字:“真理不在結論,而在切口”。
    他閉上眼睛,將刀尖緩緩抵住自己的心口,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語:“第七年零十九天,補錄屍檢結論:死者死於係統性否認。直接死因:失語。致害方: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
    刀鋒切入皮肉,卻沒有預想中的鮮血噴湧。
    他的身體,從傷口處開始,竟如沙礫般悄然崩解,化作無數漆黑的微粒,沒有隨風飄散,而是順著地板上細密的裂縫,一點點滲入建築的地基深處,與這棟樓宇,與七年前那份被篡改的真相,徹底融為一體。
    此後的數日,這座城市開始出現各種難以解釋的奇異現象。
    有人在翻閱舊報紙時,發現當年關於林秋棠事件的報道,文字竟在眼皮底下悄然變化,措辭變得客觀而充滿疑點;有醫生在給病人填寫精神診斷書時,筆尖會不受控製地寫下一行詰問:“我是否真的聽清了患者的話?”;更有記者在深夜趕寫引導輿情的稿件時,電腦會反複彈出係統警告:“此內容已被死者備案,請謹慎發布。”
    一切都如同沈默的消散一樣,無聲無息,卻又無孔不入。
    蘇晚螢在整理沈默的遺物時,發現了他最後一本工作日誌。
    日誌的最後一頁是空白的,但她用指腹觸摸時,卻感覺到了一行極淡的壓痕。
    她找來一支鉛筆,在紙上輕輕地掃過,一行字跡緩緩顯現出來:“當我選擇修改屍檢報告那一刻,我就成了凶手之一。”
    她默默合上日誌,走到窗前。
    陽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一隻黑色的螞蟻正沿著窗框的邊緣緩緩爬行,它的軌跡曲折而明確,在蘇晚螢的注視下,赫然構成了一個小小的、完整的“啟”字。
    這個字,像是某種預兆,一個即將開啟的開關。
    蘇晚螢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日曆。
    今天,距離她將姐姐的遺物布展,剛好過去了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