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別看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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磁帶轉動的"沙沙"聲突然拔高,像有無數根鋼針在耳膜上跳舞。
沈默的指節抵在耳機旋紐上,指腹被金屬硌得發白——剛才那聲"媽媽"像塊碎玻璃紮進他的記憶,此刻所有聲音都在往那個痛點匯聚。
孩童的抽噎、成年男性的悶吼、女人帶著哭腔的呢喃,甚至夾雜著類似犬類的嗚咽,像被攪進漩渦的碎紙片,在電流雜音裏上下翻湧。
"相位幹擾。"他突然出聲,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散了那些漂浮的聲線。
蘇晚螢立刻從工具包裏摸出便攜式頻譜儀推過去。
沈默摘下一隻耳機扣在頻譜儀接口上,骨節分明的手指在觸屏上快速滑動,將紊亂的波形圖切成九宮格。
當其中一格的鋸齒波突然拉長出穩定的峰穀時,他的呼吸頓了半拍——那是人類聲帶振動的特征頻率。
"找到了。"他將另一支耳機遞給蘇晚螢。
電流雜音退潮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潮濕的風聲,混著鐵鍬撞擊岩石的悶響。
一個帶著方言口音的男聲從耳機裏滲出來,每說幾個字就被咳嗽打斷:"...老張頭說這地底下有寶貝,可我們挖出來的是...是水泥塊裏的白骨。
王工不讓上報,說影響工期...我數過,一共七具,都裹著紅布...他們不讓我記工號,說我幹的是黑活...我們沒死,是我們被刪了..."
沈默的後頸瞬間繃成弓弦。
他猛地扯下白大褂,從內側口袋抽出一遝泛黃的案卷複印件——三個月前接手的"生態園工地塌陷事故"檔案。
他翻到死亡名單頁,指尖順著打印體名字往下滑,在"李三牛"的位置突然頓住。
那頁紙邊緣泛著不自然的毛邊,像是被人用刀片仔細刮過,再用同型號打印機補印了"周建國""吳大海"兩個名字。
"李三牛。"他對著空氣念出這個在官方記錄裏從未存在的名字,"二十年前的工地日誌裏有他的借支記錄,工資單上有他按的紅手印,可死亡證明上...沒有。"他的拇指摩挲著複印件邊緣的刮痕,"殘響不是某個冤魂的執念,是所有被刪掉的人,用死亡當圖釘,把被抹掉的現實重新釘回世界裏。"
"沈老師!"阿彩突然低喝一聲。
沈默抬頭時,正看見她攥著美工刀衝向停屍床。
林秋棠的遺體靜靜躺在那裏,蒼白的手臂在冷光燈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
阿彩的刀尖剛觸到衣袖,就聽"嘶啦"一聲,她直接割開整條袖子——皮膚下浮出一串熒光綠的數字,07314569,隨著遺體胸腔的起伏明滅,像老式電子鍾在倒計時。
"早期殯儀館的遺體編號。"阿彩的瞳孔縮成細線,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年份+月份+當日序號+校驗碼。
可這個..."她指著末尾的"9","校驗碼應該是前八位的模11餘數,0731456算出來是3,但這裏是9——"她突然笑了,笑聲裏帶著碎裂的瓷片聲,"係統錄入失敗時才會生成的幽靈位。
林秋棠根本沒進過死亡係統,她故意卡在認證最後一步,當遊離的錯誤日誌。"她伸手在空中畫了個閉合的圓環,"最堅固的牢房,是假裝自己住在裏麵。"
"晚螢?"沈默轉頭想確認,卻見蘇晚螢正盯著牆角的穿衣鏡。
鏡中她的影像正眨動右眼,而現實中的她雙眼圓睜,睫毛紋絲未動。
蘇晚螢的手指猛地攥緊口紅,在鏡麵上快速寫下"我是蘇晚螢"。
紅色字跡剛完成最後一筆,就像被熱水澆融的蠟,順著鏡麵裂痕緩緩流淌,在"林秋棠"三個字上匯集成血珠,啪嗒掉在地上。
她的呼吸驟然急促。
左手本能地摸向頸間,掏出那枚黃銅懷表。
表蓋背麵刻著的"觀物不入魂"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她閉眼背誦《器魂紀要》第七章,喉結隨著經文起伏:"形為器,魂為客,觀器不納客..."再睜眼時,鏡中影像終於和她同步眨眼。
她扯過桌上的色帶紙,鋼筆尖戳破指尖,用血寫:"它開始替換觀察者——誰看它,誰就會變成它的一部分。"
"咚。"
地板突然傳來悶響。
小舟原本蹲在電纜旁,此刻整個人貼在地麵,手掌按在銅纜分支上。
他的喉結動了動,那是聾啞人習慣的"默聲說話"姿勢。
沈默知道,他在將震動轉化為摩爾斯電碼。
下一秒,小舟的後背猛地繃直,指尖不受控製地在地上敲擊——.... ... . ... ... ..(我需要幫助/這是/查理先生/測試信號/請回複)
"是姐姐。"小舟的嘴唇顫抖著,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麵。
七年前的暴雨夜突然湧進他的記憶:姐姐背著他跑過積水的街道,腳底打滑摔進施工坑,鋼筋刺穿她後背時,她用最後力氣在他掌心敲的就是這段摩爾斯。
此刻銅纜的震動頻率,和當時姐姐指尖的溫度重疊了。
他的手指幾乎要跟著敲擊回應。
劇痛突然在舌尖炸開——他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血腥味在口腔裏蔓延,他盯著地麵,用指節重重敲出:"... .. ... / .. ... / . ... ... ... .."(收到信號/這是/巴特/信號/無效/這是/假)
震動驟然減弱,像被掐斷的琴弦。
小舟癱坐在地,額頭抵著膝蓋,肩膀劇烈起伏。
他終於明白,殘響在模擬最親近之人的情感頻率,讓人主動交出認知主權。
沈默始終盯著這一切。
當他的目光掃過桌上的骨刀時,瞳孔突然收縮。
那把跟隨他十年的柳葉刀,此刻刀麵上凝著細密的水珠,像被人嗬了口氣。
他伸手握住刀柄,金屬涼意順著掌心竄進血管。
"既然它靠"聽見"傳播。"他的聲音像碎冰相撞,"那我就先把自己變成聾子。"
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住了。
蘇晚螢剛要開口,被阿彩一把拉住。
她們看著沈默將骨刀尖輕輕抵住左耳外耳道,不是要刺入,而是像雕刻師在玉石上落第一刀般,緩緩劃出一道淺痕。
血珠順著耳郭滑落,在鎖骨處匯集成小紅點。
"這是自我豁免協議。"他扯下聽診器扔在桌上,"用物理創傷標記"非見證者"身份。"
話音未落,錄音帶"哢"地一聲停止轉動。
所有燈光同時熄滅,隻有桌角的台燈還剩一絲微光,在牆上投下搖晃的影子。
那影子突然凝實,顯露出一行血紅色的大字:"若你不聽,誰來作證?"
黑暗中傳來細微的動靜。
蘇晚螢摸出手機打開閃光燈,慘白的光線掃過停屍床——林秋棠的右手正緩緩抬起,食指彎曲成鉤,像是要指向某個隻有她能看見的位置。
沈默的骨刀垂在身側,刀尖在地麵劃出細碎的火星。
他望著林秋棠抬起的手指,忽然想起三個月前第一次見到這具遺體時,她雙手交疊在腹部,指甲縫裏嵌著半粒已經氧化的銅屑。
現在那枚銅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指甲內側用鮮血寫的兩個小字:"看我"。
"它要我們當證人。"蘇晚螢的聲音帶著冰碴,"但證人一旦開口,就會變成它的同謀。"
阿彩突然笑了,她手腕上的磷光紋路亮得刺眼:"那我們就當啞巴證人。"她扯下圍巾蒙住嘴,又給小舟塞了團棉花,最後轉向沈默,"沈老師,您負責解剖真相,我們負責...當堵隔音牆。"
沈默低頭看了看自己耳郭上的血痕,又抬頭望向林秋棠抬起的手指。
黑暗中,那根手指終於停在半空中,指尖正對著牆上那行血字——"若你不聽,誰來作證?"的"證"字。
他忽然想起李三牛在錄音帶裏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們刪了我們的名字,可我們的骨頭還在水泥裏,我們的血還在鋼筋縫裏,我們的哭...還在風裏。"
現在,那些被刪掉的"我們",正用殘響當筆,在現實的紙頁上重新書寫自己的存在。
而他手中的骨刀,既是解剖刀,也是刻刀——要在這團亂麻裏,刻出一道能讓光透進來的縫隙。
"準備記錄。"他對蘇晚螢點點頭,"從現在開始,所有發現都用文字傳遞。"
蘇晚螢立刻抽出筆記本,鋼筆尖抵在紙頁上。
阿彩扯掉手套,用磷光紋路在牆上畫出封閉的圓環——那是防止信息外溢的符號。
小舟重新貼在電纜上,這次他的手指在地麵敲擊的,是"開始記錄"的摩爾斯代碼。
林秋棠的手指仍懸在半空,像根指向真相的指針。
而真相,從來都不在被刪掉的名字裏,不在幽靈位的編號裏,不在鏡中替換的影像裏。
它在每一個被抹除的"我們"的骨血裏,在每一段未被記錄的殘響裏,在每一個選擇不成為同謀的見證者的眼睛裏。
沈默握緊骨刀,刀尖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
"解剖開始。"他無聲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