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斷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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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串數字像一枚燒紅的烙印,瞬間燙進沈默的視網膜。
兩次,隻有兩次機會。
他沒有時間去驗證碎片的真偽,也沒有資格去賭那個未知的“1”代表著什麽。
他必須立刻從“殘響”係統的視野裏消失。
他迅速脫下外套,從儲物櫃最深處拖出一個沉重的鉛箱。
箱蓋開啟時發出的“吱嘎”聲在空曠的屍檢房裏顯得格外刺耳。
裏麵是一件布滿劃痕的舊式鉛衣,是他剛入行時屍檢放射性汙染遺體用的裝備,早已被淘汰。
他費力地將其套在身上,冰冷而沉重的金屬質感瞬間壓迫著他的胸腔,讓他呼吸一滯。
但這正是他想要的。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盤LQT7錄音帶從口袋裏取出,用一層薄薄的油紙包裹,緊緊塞入胸口內衣的夾層,再用鉛衣的重量將其壓實。
父親那沙啞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回響:“記住,小子,最危險的不是信號強,而是信號穩。”殘響係統的追蹤原理,他推測,是基於一種他無法理解的高頻語義波段,它能精準捕捉到人類清醒思考時穩定而複雜的腦電活動。
但反過來說,一種持續、微弱、且毫無邏輯的生物電信號,反而極有可能被龐大的數據流誤判為無意義的環境噪聲。
他閉上眼睛,開始有意識地控製自己的身體。
他放緩呼吸,從每分鍾十八次降到十二次,再到八次。
胸口的起伏變得微不可察,仿佛一潭靜止的死水。
緊接著,他開始調整心率,感受著每一次心跳的間隔被逐漸拉長,血液流速減緩,四肢末端傳來輕微的麻木感。
當腕表上的讀數穩定在五十次以下時,他將舌尖輕輕抵住上顎,對神經施加微弱的物理壓力。
這是法醫學中判斷深度睡眠或植物人狀態的體征之一,能夠有效抑製大腦皮層的活躍度。
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靜立在屍檢台旁。
幾秒鍾後,他冒險抬起手腕,去看袖口那塊染血的玻璃碎片。
奇跡發生了。
那個由無數微小粒子構成的“斷電開關”符號,那隻仿佛時刻準備按下、切斷他與世界聯係的幽靈之手,停止了令人不安的蠕動。
它的光芒黯淡下去,粒子結構也隨之凝固,仿佛一隻冬眠的昆蟲,沉沉地睡入了玻璃的深處。
他成功了。他將自己偽裝成了一件“無用”的背景物件。
與此同時,在城市的另一端,蘇晚螢的身影如鬼魅般滑入市立廣播電台廢棄的地下控製室。
空氣中彌漫著塵埃與金屬鏽蝕混合的特殊氣味,像是一段被遺忘時光的味道。
她手中的老舊收音機外殼冰涼,但她能感覺到,裏麵那張X光膠片正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存在感”。
她的目光掃過布滿灰塵的控製台,最終定格在牆上一麵古董掛鍾上。
指針永遠地停在了三點十七分。
這個數字讓她心頭一緊——這正是小舟在夢境中用手語比出的最後一個時間。
這不是巧合,這是一個坐標,一個時間與空間交匯的錨點。
她沒有去嚐試修複任何設備。
她從背包裏取出一支銀漆筆,拔開筆帽,筆尖在冰冷的控製台金屬表麵上遊走。
她並非在塗鴉,而是在憑借記憶,精準地複刻一張微型電路圖。
這不是為了接通電源,恰恰相反,她畫的是當年林秋棠主導的信號實驗因故中斷時,所采用的緊急斷路結構。
在修複古籍時,祖母曾教過她一種“以形製形”的秘法:當一個空間的物理布局被精確地複現出某個曆史瞬間的場景時,這個空間本身所承載的、無形的記憶殘響,會因為找到了與之對應的“容器”,而自發地增強其穩定性和清晰度。
她正在用一個“斷開”的符號,去召喚另一個“斷開”的記憶。
畫完最後一筆,她撬開控製台下方一塊鬆動的地板,露出了下方犬牙交錯的通風管道。
她將那台收音機小心翼翼地塞入管道的夾層深處,然後取出一卷細銅線,如同纏繞木乃伊般,將收音機的外殼一圈圈地繞緊。
銅線並未連接任何電源,它隻是在蘇晚螢的布置下,形成了一個精巧的被動諧振腔,等待著某個特定頻率的共鳴。
沈默的目標是城市邊緣那座早已廢棄的老火葬場。
夜色如墨,隻有幾盞昏黃的路燈在遠處閃爍,將他的影子拖得很長。
他的目的地不是焚化爐本身,而是爐體下方那條直接通往地脈深處的廢棄排煙道——幾個月前,他正是在那裏發現了指向原始日誌的第一個坐標。
他隨身攜帶的,是一個用蠟封口的玻璃罐。
罐內是渾濁的暗褐色液體,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味。
這是他從第七具無名屍體上提取的腐敗組織液,並混合了死者舌苔上刮下的黴菌培養物。
他此行的目的,並非投放任何可被解讀的信息,而是要製造一個完美的“假死亡信號”。
沈默擰開罐子,將裏麵的液體傾倒在排煙道的井口內壁。
隨後,他取出一小撮粉末——那是用於加速骨灰冷卻的化學製劑,點燃後,小心地投入井口。
預想中的爆炸沒有發生。
排煙道深處,混合氣體被引燃,但由於氧氣不足,並未形成烈焰,隻升騰起一團幽藍與病態橘紅交織的火焰,極其不穩定地跳動著,明滅不定,如同一個垂死之人最後的心跳。
就在這時,頭頂傳來細微的“嗡嗡”聲。
一架巡邏無人機悄無聲息地滑過夜空,猩紅的掃描光束如瀑布般從天而降,精準地籠罩住火葬場區域。
光束在排煙道口的熱源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鉛衣下的身體已經滲出冷汗。
然而,無人機的係統僅僅是將這個異常熱源標記為“地質活動引發的自然燃燒”,因其震蕩頻率單一,且缺乏任何語言或邏輯特征,最終判定為無威脅,隨即轉向離去。
警報沒有觸發。沈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轉身消失在更深的黑暗裏。
廣播電台的地下室,蘇晚螢正閉目凝神,她的手掌平貼在冰冷的水泥地麵上。
忽然,一陣極其微弱的震動從地底深處傳來。
不是轟鳴,而是一種有節奏的脈動,通過介質,清晰地傳遞到她的掌心。
三短,兩長,停頓半拍。
她猛地睜開眼,是小舟!
他成功了,他正在另一個維度,調整夢境通道與現實世界的同步頻率。
她立刻從懷中取出那張X光膠片,又拿出一枚祖母遺留的、尾部穿著紅線的繡花針。
她沒有絲毫猶豫,咬破自己的食指指尖,殷紅的血珠滲了出來。
她用針尖蘸取自己的血,在膠片堅韌的邊緣,小心翼翼地刺下七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孔。
這七個孔的排列方式並非隨意,而是精準地複刻了北鬥七星的形狀。
在本地的古老傳說中,城中心那座早已不響的老式鍾樓,其夜間報更的視覺編碼係統,就是依靠不同時辰的北鬥七星方位來顯示的。
她深深明白,真正的“信息”,從來不在於圖像本身,而在於“讀取方式”。
這張膠片承載的秘密,就像一封上了鎖的信。
而這七個用她的血刺出的小孔,就是唯一的文化密鑰。
隻有當接收者——無論是人還是係統——使用同樣古老的文化邏輯去解讀時,膠片上隱藏的數據層才會被激活。
她將這張承載著希望與血脈的膠片重新封入收音機,輕輕蓋上地板。
現在,她隻需要等待。
等待某個不知情的維修工人,按照既定的巡檢路線,將這個“故障”的收音機送往下一個站點,也是他們的最終目的地。
沈默在排煙道的最深處,潮濕的牆壁上,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那是一塊鏽跡斑斑的金屬銘牌,被煙熏火燎得幾乎看不清字跡。
他用隨身攜帶的骨刀小心地刮去表麵的汙垢,一行模糊的刻印顯露出來:“LQT07 BACKUP”。
找到了。LQT7號錄音帶的物理備份點。
他沒有魯莽地試圖撬下這塊銘牌,那會立刻觸發警報。
他隻是用刀尖,極其輕微地刮下了一點表層的鐵屑,將其混入一小瓶福爾馬林溶液中。
然後,他將這瓶懸浮液,滴入腳邊一汪積水裏。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隨著棕黃色的液體在水麵擴散,平靜的水麵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看不見的石子,蕩漾起陣陣漣漪。
緊接著,水麵倒映出的不再是黑暗的穹頂,而是一個短暫、模糊卻清晰可辨的倒影:一間布滿磁帶架的巨大房間,房間中央,一台老式盤式錄音機正在無人操作的情況下,飛速地自動倒帶。
這不是真實的影像。
沈默立刻判斷出,這是“殘響”數據庫在檢索與“LQT07 BACKUP”這個關鍵詞關聯的原始記錄時,因自己製造的化學幹擾而導致的投影信息泄露。
係統……正在瘋狂地尋找他胸口這盤錄音帶的源頭。
目的已經達到。
他不再停留,迅速轉身,沿著原路返回。
每一步都踩在絕對的寂靜裏,厚重的鉛衣讓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深海潛水員。
然而,就在他即將走出排煙道,重見天光的前一刻,鉛衣內側,緊貼著他胸口的位置,突然傳來一絲極其突兀的溫熱。
那溫度並非來自他的體溫,而是一種由內向外的灼熱感。
他猛地停住腳步,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盤被油紙包裹、被他視作希望火種的LQT7錄音帶,其標簽上那個手寫的數字“7”,竟開始隔著衣物和鉛層,反向顯影出發燙的光芒,像是被某個神秘的內部光源,從沉睡中重新點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