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沒電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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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灼熱感並非幻覺,而是一種瀕死的掙紮。
    沈默迅速將手伸入懷中,隔著幾層衣物,那股熱量依舊頑固地刺透而出。
    他回到殯儀館那間暫作藏身的防腐處理室,冰冷的金屬操作台讓他沸騰的思緒稍稍冷卻。
    他將那盤LQT7錄音帶取出,油紙包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塑料外殼上。
    他目光掃過角落裏那台老式晶體管收音機,外殼上的薄霜已經完全融化,甚至凝結成了細小的水珠,正順著弧形的邊緣緩緩滑落。
    他伸手觸摸,機身冰冷,但當指尖劃過內部電路板的位置時,卻能感到一絲微弱的靜電吸附感,像是冬日裏脫毛衣時那幽靈般的劈啪聲。
    一個驚人的念頭在他腦海中炸開:殘響能量的衰減並非線性的。
    它不是一口穩定燃燒的蠟燭,而更像是一場即將熄滅的篝火。
    每一次被外界能量(比如播放)攪動,它都會在耗盡更多燃料的同時,爆發出一次遠超平時的短暫光焰。
    一種“回光返照”。
    這既是機遇,也是最後的通牒。
    他可能還有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從這片信息的餘燼中扒出些什麽。
    他不能再用常規方式播放。
    任何多餘的能量消耗都可能讓這最後的希望徹底湮滅。
    目光最終落在了牆角一台蒙塵的報廢設備上——一台老式的心電圖儀。
    它的放大電路是為捕捉人體最微弱的生物電信號而設計的,純粹的模擬信號處理,不經過任何數字編譯,這意味著它幾乎不可能被任何現代網絡技術遠程監控。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心中成型。
    他找來工具,動作熟練而精準地拆開了收收音機的外殼,小心翼翼地將連接著磁頭的部分完整地卸下。
    幾根細如發絲的電線被他用簡陋的烙鐵焊接到心電圖儀的信號輸入端。
    整個過程,他的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這盤錄音帶是一個隨時會停止呼吸的垂危病人。
    他要冒險進行第二次播放,但隻開啟0.8秒,一個連完整音節都無法形成的時間。
    他要捕捉的,僅僅是錄音帶最開頭那段心跳聲的波形。
    與此同時,在幾十公裏外的城市另一端,蘇晚螢正像一隻蟄伏的貓,蹲守在市政維修站對麵的小巷陰影裏。
    她親眼看著那台被沈默當作誘餌的收音機被送進電子設備檢測台。
    一名穿著防靜電工作服的技術人員將電源線插入,按下開關。
    牆上的大屏幕上,信號檢測軟件的界麵跳動了幾下,最終顯示出兩個冰冷的紅字:“無信號”。
    蘇晚螢的嘴角沒有流露出絲毫失望,反而微微上揚。
    這在她的預料之中。
    她等待著,直到那名技術人員將設備歸類為“硬件物理損壞”,準備將其轉運至另一個車間。
    趁著交接的間隙,她如同鬼魅般從陰影中滑出,迅速靠近那台推車上的收音機,將一小塊用密封袋裝著的、沾染了些許灰黑色黴變組織液的紗布,不著痕跡地貼在了設備底部的散熱口上。
    這正是她此前用於汙染信息源的“死亡覆蓋物”。
    她深知,所有精密複雜的現代電子設備,最恐懼的便是無法預測的潮濕和有機物腐蝕。
    這層偽裝的“黴斑”,足以讓任何按部就班的檢測流程中斷,迫使維修人員不得不進行最原始、也最徹底的手動拆解。
    果不其然,不到半小時,那台收音機就被貼上了“疑似受潮,需人工拆檢”的標簽,送到了大樓深處的手工修理區。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技工戴上老花鏡,拿起一把十字螺絲刀,熟練地撬開了機殼。
    幾乎是第一眼,他的目光就被卡在揚聲器磁鐵和外殼縫隙間的那個異常物體吸引了——一張薄薄的、邊緣有些卷曲的X光膠片。
    殯儀館內,沈默屏住呼吸,按下了心電圖儀的啟動鍵。
    電流接通的瞬間,連接著磁頭的電路也同時激活。
    揚聲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心電圖儀的記錄滾針卻在紙帶上劇烈地劃動起來,留下一道蜿蜒曲折的墨跡。
    恰好0.8秒,他猛地切斷了電源。
    他將那段隻有十幾厘米長的紙帶取下,鋪在冰冷的操作台上。
    紙帶上的曲線,如同一段被截取的心靈密碼。
    他從口袋裏摸出實驗日誌的複印件,兩相對比,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這道曲線的頻率、振幅和周期,與日誌中用紅筆標注的“集體夢域錨定波”的初始波形,幾乎完全一致!
    但他的目光很快鎖定在了一個微小的細節上。
    在對應錄音時間第13秒的位置,平滑的曲線上出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凹陷,一個幾乎可以被忽略不計的擾動,就像是心髒在一次完美搏動中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正常的數據,絕不該有這種瑕疵。
    他沒有猶豫,從貼身的防水袋裏取出一個小小的鉛盒,裏麵裝著他父親頭骨火化後留下的最後一點碎片,已經被他碾成了極其細膩的粉末。
    他撚起一撮,均勻地撒在圖紙上。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那些灰白色的粉末仿佛被無形的磁力吸引,自動避開了曲線的其他部分,精準地聚集在了那個微小的凹陷區域,甚至在凹陷的最低點,匯聚成了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細線,指向某個特定的頻段範圍。
    沈默的瞳孔猛然收縮。
    這不是故障,這是加密!
    是某種他從未見過的、基於物理層麵的信息隱藏技術!
    軍方當年並沒有徹底刪除原始數據,而是用更高明的手段,在關鍵信息節點注入了一段相位完全相反的幹擾波。
    這兩段波形在播放時會相互抵消,形成一片聽覺上的“靜默區”,而在頻譜上,則表現為這道微小的凹陷。
    要還原真相,唯一的辦法就是利用“負負得正”的邏輯,製造一次精準的頻率共振,用另一股力量去抵消那段該死的幹擾波。
    夜色漸深,蘇晚螢再次潛入了萬籟俱寂的維修車間。
    老技工已經下班,工作台上隻留下一盞昏黃的台燈。
    那張X光膠片正被壓在台燈底座下,旁邊放著一個放大鏡。
    她沒有去碰那張膠片,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她隻是悄無聲息地拉開工作台的抽屜,將一枚邊緣已經磨損、刻有“道光通寶”字樣的清代銅錢,輕輕塞進了角落一堆廢舊零件裏。
    那是她家族流傳下來的厭勝物,據說在古時被用來鎮壓那些內容過於狂悖、容易引來災禍的古籍。
    她信奉的原則是,真正能夠保護秘密的,不是將其徹底隱藏,而是讓它暴露在陽光下,卻無人能解其意。
    一個看不懂的秘密,才是最安全的秘密。
    做完這一切,她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二天,那位老技工果然又拿起了那張膠片,就著燈光,用放大鏡翻來覆去地查看了很久。
    最終,他隻是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唉,老底片發黴了,都花了。”他隨手將膠片抽出,像是夾書簽一樣,夾進了一本厚厚的《八十年代國產電器維修手冊》中,然後將手冊塞回了檔案櫃。
    藏在遠處的蘇晚螢,看到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弧度。
    信息已經成功進入了人類社會最龐大、也最混亂的係統內部,開始了它的無序流轉。
    而那些追蹤者,永遠也想不到,解開驚天秘密的鑰匙,最終會停留在一個“看不懂”的人眼裏。
    最後的時刻到來了。
    沈默從鉛盒中取出了最後一片、也是保存得最完好的一小塊腐敗舌組織。
    他知道,這種特定黴菌在激活狀態下分泌的酶,可以短暫地、小範圍地改變周圍的磁場分布。
    這就是他製造“共振”的唯一工具。
    他將那片冰涼濕滑的組織貼在心電圖儀改裝的導聯片上,並將儀器的增益調至最大。
    他深吸一口氣,啟動了最後的播放。
    這一次,他沒有設定時間。
    當林秋棠那熟悉又遙遠的聲音在微弱的電流嘶聲中響起第一個音節的瞬間,他猛地將覆蓋著舌組織的那枚導聯片,死死按在了高速轉動的磁帶磁頭之上!
    “……備份帶藏在……孩子們的枕頭下……”
    一句被掩蓋了二十多年的話語,如同穿透層層岩石的清泉,在那不到半秒的縫隙裏,無比清晰地湧入他的耳膜。
    話音未落,那台老舊的收音機內部傳來“哢”的一聲脆響,一股焦糊味彌漫開來,機身外殼上瞬間迸裂出無數蛛網般的裂紋。
    所有的光芒、所有的靜電、所有的熱量,都在這一刻徹底熄滅。
    殘響能量,已然耗盡。
    但這已經足夠了。
    這句真言,已經在他顫抖的記憶中,完成了最後一次、也是最永恒的一次轉錄。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一個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流浪漢,正在垃圾箱裏翻找著能換錢的紙板。
    他無意中拾起了那本厚重的《電器維修手冊》,覺得可以當個不錯的枕頭。
    他隨手翻開,一張光滑的膠片從書頁間滑落。
    他撿起來,對著昏暗的路燈照了照,膠片上的人體骨骼影像模糊不清。
    他正要丟掉,卻發現膠片的背麵,不知何時,竟浮現出了一行由水汽凝結而成、仿佛剛剛寫上去的新字:
    “他們夢見你回來了。”
    沈默緩緩站起身,殯儀館裏刺骨的寒意仿佛再也無法侵入他的身體。
    那句在他腦海中反複回響的話語,不是一個地址,不是一組坐標,而是一把鑰匙,一把隻能打開唯一一扇門的鑰匙。
    獵殺已經結束。
    歸途,於此刻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