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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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台上的密封罐成了教室裏唯一的鍾擺,隻是它不記錄時間,而是收集著時間的殘骸。
沈默連續三日守在這裏,像一個等待神諭的祭司。
他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每一滴雨水的滲透角度,每一道水痕的蜿蜒軌跡,以及福爾馬林液麵因水滴墜落而產生的最細微的波動。
他的世界縮小到這方寸之間,眼中的一切都化作了數據與邏輯。
第三天下午,他終於捕捉到了規律。
那些從天花板裂縫中滲出的水珠,並非毫無章法地隨機滴落。
它們在墜落途中,仿佛被無形的磁力牽引,沿著某些肉眼不可見的路徑匯聚、偏折。
沈默猛地站起身,衝到檔案櫃前,翻出那張早已被他記在腦中的福利院舊排水係統圖紙。
他將圖紙鋪在地上,再抬頭看向天花板上那些潮濕的水痕,瞳孔驟然收縮。
這些水珠匯聚的路徑,與當年排水管網的走向完全相反。
如果說排水管是福利院排出廢物的動脈,那麽現在,這些逆行的水路就像是時間倒流的毛細血管,正貪婪地從外界汲取著什麽,試圖複原一具早已腐朽的軀體。
他從隨身的工具盒裏取出一根無菌的手術縫線,小心翼翼地探入密封罐中,讓縫線末端蘸取了微量的福爾馬林與雨水的混合液。
隨後,他拉上窗簾,打開了手持紫外光燈。
幽紫色的光芒下,他將濕潤的縫線緩緩在空中拉直。
奇跡發生了,縫線上附著的液體中的某些微粒,在紫外光下發出了黯淡的熒光,而這些熒光微粒的纖維走向並非直線,而是勾勒出一段扭曲、中斷的幾何線條。
沈默將這線條與福利院的建築總圖進行比對,心髒猛地一沉。
那是一段被遺忘的走廊,存在於最早的設計稿中,卻在最終施工時被牆體封死。
建築本身正在通過這種詭異的“反向吸水”,像一塊吸飽了往事的舊海綿,於無聲處複現著它被篡改的過去。
真正的檔案,原來根本不在那盤吱吱作響的磁帶裏,它藏在每一次屋漏,每一寸潮濕,每一個被忽視的角落中。
與此同時,蘇晚螢在閣樓的另一端,正對著一本泛黃的古籍《器物誌·卷七》凝神。
她的指尖拂過一個條目,上麵寫著:“淚引歸源”。
古籍記載,舊時工匠修繕祠堂,會以桐油調和香灰填補梁柱裂縫。
若修補後裂縫仍舊滲水,水跡蜿蜒,則非工藝不精,而是“魂未安,跡欲返”,說明建築內有未散的執念,想借水汽重現舊時痕跡。
她抬起頭,望向閣樓那根布滿釘孔的巨大橫梁。
之前她以為那雜亂的釘孔陣列是某種粗暴的封印,現在她明白了,那根本不是封印,而是引導。
那些釘孔的位置,赫然對應著夜空中的北鬥七星。
那不是“鎮魂釘”,而是“導憶星軌”。
蘇晚螢立刻下樓,從院中的老井裏打了七捧清冽的井水,分別盛入七隻粗陶碗中。
她回到教室,按照北鬥七星的方位,將七隻陶碗一一擺放在地麵上。
做完這一切,她靜靜地坐在角落,等待著。
仿佛是為了回應她的儀式,窗外的天空驟然陰沉,暴雨傾盆而下。
屋頂的破損比預想的更嚴重,雨水從多處裂縫傾瀉而入,在地麵上迅速積起一片片水窪。
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現了。
那些本應四散漫流的積水,竟像是被賦予了生命,開始詭異地逆著地麵的緩坡爬行,化作七道纖細的水流,精準無誤地、逐一注入那七隻陶碗之中。
當第七隻碗被注滿時,所有的水流都停止了。
教室裏一片死寂,隻剩下窗外的雨聲。
蘇晚螢走上前,看到七隻碗中的水麵正泛起細密的漣漪,水麵倒映出的不再是天花板的景象,而是七個孩子模糊的麵孔。
他們在輪流說話,畫麵斷斷續續,像信號不良的舊電視。
他們似乎在重複著同一句話,但每個人的口型都略有不同,語速也存在著微小的錯位。
沈默收到蘇晚螢傳來的影像後,立刻將其導入分析軟件。
他將視頻放慢到極限,逐幀比對。
很快,他發現了問題所在:這七個孩子的影像片段,其幀率存在著肉眼難以察覺的差異。
這不是一段完整的錄像,而是七段獨立的記憶碎片,在同一空間內被強行激活,彼此幹擾,爭奪著在現實中投射的優先權。
一個大膽的實驗在他腦中成形——“聽覺對衝”。
他找來一副骨傳導耳機,將其拆解,隻留下核心的震動單元。
然後,他將那盤磁帶的外殼小心撬開,把耳機的引線接入內部的磁粉記錄層。
最後,他戴上這副怪異的裝置,俯下身,將自己的額頭緊緊抵在冰冷的講台上。
他要用自己的顱骨,作為接收器,直接感受這座建築結構中傳遞的、最原始的震動。
閉上眼的瞬間,世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混雜而細微的嗡鳴。
他聽見了風聲,雨聲,還有……呼吸聲。
不是一種,而是七種。
七種不同頻率、不同深淺的呼吸聲,像一個混亂的合唱團,在他的大腦中回響。
他強迫自己靜下心,分辨著這片混沌中的秩序。
漸漸地,他找到了。
其中六種呼吸聲雖然節奏各異,但彼此間的起伏大致同步,而第七種,始終比其他的慢了半拍,精確地滯後了0.7秒。
那是小舟的生理特征。
福利院的體檢記錄裏寫著,她因先天心肺功能不全,呼吸頻率異於常人。
沈默猛地抬起頭,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
他明白了。
小舟不是和其他孩子一樣被困在這裏的受害者。
她是坐標,是節拍器!
她正以自身獨特的生理節律,用那0.7秒的神經延遲,像一枚楔子,死死錨定著這段早已斷裂、本應消散的時間軸。
她主動維持著這種相位差,才讓其他六個孩子的記憶碎片得以附著其上,不至於徹底湮滅。
破壞這種同步,就等於按下了刪除鍵,所有的一切,包括小舟自己,都將被徹底抹除。
蘇晚螢得知這個驚人的推論後,決定嚐試與作為“錨點”的小舟直接溝通。
她從隨身的布包裏取出一枚祖母留下的繡花針,毫不猶豫地在自己白皙的左手掌心上,劃出了一個微縮的北鬥七星圖案。
血珠立刻從傷口滲出,卻不滴落,而是沿著刻劃的紋路緩緩流動,形成一個微型的血色祭陣。
她閉上雙眼,雙手合十,口中默念起《安魂謠》。
這是她家傳的器物修複儀式中,用於安撫那些寄宿在器物中過於強大的“執念”時所用的咒文。
隨著她低沉的吟誦,那個一直安靜坐在角落泥地上的小舟,突然有了反應。
她的身體猛地一顫,原本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縮,細得像一根針尖。
她的手指開始無意識地在濕潤的泥地上劃動,畫出了一組起伏的波形圖。
蘇晚螢立刻停止吟誦,拿出手機拍下照片。
放大後,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組波形圖的波峰與波峰之間的間隔,如果換算成時間單位,不多不少,正好是0.7秒。
更讓她震驚的是,在每一個波穀的最底端,都嵌有一串用指甲刻出的、幾乎無法辨認的微小刻度。
蘇晚螢將圖片再次放大到極限,終於看清了那串刻度——它指向的是福利院鍋爐房地下三號管道的維修編號。
沈默沒有耽擱,獨自一人前往了早已廢棄的鍋爐房。
地下室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鐵鏽和陳年黴菌的氣味。
他沒有開燈,隻是手持熱成像儀,借著儀器屏幕上的紅藍光影,探測著牆體的濕度梯度。
他在地下室最深處的一麵磚牆前停下了腳步。
這麵牆從表麵看異常幹燥,與周圍潮濕的環境格格不入。
但在熱成像儀的顯示中,牆體內部卻是觸目驚心的深藍色,意味著其內部含水量極高,仿佛一個被抽幹了外皮的水袋。
他伸出手指,輕輕敲擊牆麵。回聲空洞,沉悶,如同敲在棺木上。
他要用建築的“語言”,去與建築“溝通”。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數小時後,驚變發生了。
那麵幹燥的磚牆表麵,開始像出汗一樣,緩緩滲出一種淡黃色的黏稠液體。
一股腐朽的鐵器與融化的羊脂混合在一起的詭異氣味,迅速彌漫開來。
液體滴落在地,卻沒有形成水泊,反而像擁有生命的藤蔓,扭曲著、爬行著,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慢慢拚出了兩個字:
別挖。
就在這兩個字完全成形的瞬間,福利院外,那個蜷縮在路燈柱旁的流浪漢忽然毫無征兆地弓起身子,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
他猛地吐出一大口黑色的汙水,水花濺在地上,腥臭無比。
而在那灘黑色的汙水中,赫然浮著一片早已褪色、指甲蓋大小的布條——那是當年福利院統一發放的兒童睡衣上的一角。
沈默靜靜地站在牆前,凝視著地麵上那兩個由未知液體構成的警告。
他沒有後退,臉上也沒有恐懼。
他隻是看著那兩個字,又抬頭看了看那麵內部飽含水分的“幹牆”,一種冰冷的了悟在他眼中漸漸清晰。
挖掘,是顯而易見的手段,因此也是最錯誤的路。
這堵牆並非一個需要被暴力摧毀的障礙。
它是一個鎖孔,正等待著一把無人知曉的鑰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