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牆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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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是一把等待被轉動的鎖,而沈默決定不再用蠻力去撬。
    他重返鍋爐房,那麵牆壁在昏暗的燈光下靜默如初,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
    牆灰上,“別挖”兩個字依舊清晰,像一道刻在骨頭上的禁令。
    但他沒有退縮,隻是眼中的狂熱被一種更深沉、更具穿透力的冷靜所取代。
    他想起了自己作為法醫實習時,導師在解剖台上說過的第一句話,那也是法醫解剖守則的第一條鐵律:“若組織易碎,則以液代刀。”
    這棟建築,這麵牆,就是一具巨大的、正在發生某種未知病變的屍體。
    直接的物理切割隻會導致不可逆的崩解,讓所有線索湮滅。
    他必須換一種方式,一種更溫柔,也更陰險的方式。
    接下來的三天,沈默成了一個沉默的煉金術士。
    他放棄了電鑽和鐵鎬,取而代之的是數個裝滿高濃度工業酒精的滴灌瓶。
    他將針頭小心翼翼地插入牆體表麵的微小縫隙,設置好流速,讓酒精如靜脈輸液般,一滴一滴,緩慢而持續地滲透進去。
    他的目標不是溶解水泥和磚石,而是溶解那層可能存在的、將一切粘合在一起的有機物。
    直到第三天傍晚,變化終於發生了。
    在酒精持續浸潤的區域,牆體表麵仿佛出了一層汗,漸漸浮現出一層極薄的、半透明的膜狀物。
    它在燈光下泛著油膩的光澤,質感如同停屍房裏高度腐敗後形成的屍蠟。
    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強忍住伸手觸碰的衝動,架設起一台帶有微距鏡頭的相機,對準那片詭異的區域,設置為每分鍾拍攝一張的延時攝影模式。
    一夜無話。
    次日淩晨,當沈默調取相機記錄時,瞳孔驟然收縮。
    就在午夜過後,那層薄膜上,一些更深色的物質仿佛從內部滲透出來,緩緩匯聚成形。
    最終,一行扭曲但可辨認的小字凝固在影像中:“我們還在夢裏,你們已忘了怎麽睡。”
    與此同時,蘇晚螢的研究也有了突破。
    她對影子的癡迷終於得到了回報。
    她發現,每當殘月升至特定角度,清冷的月光斜斜地投射在廢墟大樓的外牆上時,地麵上的影子總會多出一塊不該存在的區域——一個輪廓清晰的房間。
    它像一個憑空長出的腫瘤,緊貼著主建築的投影。
    她立刻調出福利院最原始的施工圖紙,經過反複比對,確認了那個位置。
    圖紙上顯示,那裏曾經是一個貫穿整棟樓的通風井,但在後來的某次改建中被徹底封死了。
    一個被物理隔絕的空間,卻在光影的世界裏頑固地存在著。
    蘇晚螢沒有猶豫。
    她取出一遝特製的感光相紙,在計算好的時辰,將它們緊緊貼在那片異常的牆麵上。
    這是一種古老的“光影拓印法”,據說能捕捉到非人之物留下的痕跡。
    當月光再次抵達那個完美的角度,牆麵上的光影變化被相紙精確地記錄下來。
    回到臨時據點,她在暗房裏將相紙顯影。
    紙上浮現出的景象讓她脊背發涼。
    那是一個完整的房間輪廓,甚至有一扇門,門牌上的數字清晰可見——7號夢境艙。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在相紙的背麵。
    當她翻過來時,一股溫熱的觸感傳來,如同貼著一個活人的皮膚。
    緊接著,一陣極其微弱而有規律的震動從紙上傳來,她將耳朵貼上去,那頻率與她曾在產科聽過的新生兒心跳幾乎完全一致。
    沈默將兩人的發現匯總在一起,數據在他腦中飛速碰撞、重組。
    牆上的文字,影子裏多出的房間,屍蠟化的薄膜,新生兒的心跳……一個瘋狂而大膽的結論在他心中成形:這棟福利院已經不再是簡單的鋼筋水泥結構,它進化了,成了一個“集體記憶共生體”。
    牆體是它的皮膚,經年不息的漏水是它的呼吸,而那些詭異的影子,則是它延伸在外的神經係統。
    任何物理入侵都會被視為病毒感染,觸發強烈的排異反應。
    “不能再挖了,”沈默低聲說,與其說是對蘇晚螢,不如說是對自己,“我們得換個思路,進行一次‘逆向屍檢’。”
    “什麽意思?”
    “屍檢是為了尋找死因,而我們,要反過來,模擬死亡的過程。”沈默的眼中閃爍著理性的光芒,“我們不再尋找他們留下的證據,而是創造一個讓他們願意‘回來’的環境。”
    計劃迅速付諸實施。
    他們選擇了當年孩子們集體午睡的那間大教室。
    沈默運來七具與兒童等高的人體模型,按照幸存者記憶中那七個孩子的睡眠姿勢,將它們一一安置在小小的床鋪上,甚至在每個模型的頭下,都墊上了用同樣布料複製的枕頭。
    一切準備就緒後,他拿出了從陶碗水麵采集到的那段微弱語音。
    經過處理,那段模糊的兒童囈語被循環播放,音量被精確控製在人類聽閾的臨界點之下,若有若無,仿佛從另一個維度傳來。
    第一夜,風平浪靜。第二夜,依舊死寂。
    直到第三夜的午夜時分,異變陡生。
    一直安靜地坐在角落輪椅上的小舟,突然毫無征兆地站了起來。
    他掙脫了束縛帶,赤著腳,一步一步,走向教室中央的那群人體模型。
    他的動作不再僵硬,眼神也褪去了往日的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夢遊般的專注。
    蘇晚螢和沈默屏住了呼吸。
    隻見小舟走到第一個模型前,伸出瘦弱的手,輕輕撫摸著模型的額頭,像是在安撫一個正在做噩夢的孩子。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他逐一撫摸過每一個模型,最後,他走到七具模型的中央,緩緩盤腿坐下,雙手在身前結出一個奇特的手印,如同入定的老僧。
    就在他閉上眼睛的瞬間,令人窒息的一幕發生了。
    七具冰冷的人體模型,它們的鼻腔裏,竟同時滲出了清亮透明的液體。
    那液體滴落在地板上,沒有留下任何水漬,而是瞬間汽化,化作一縷縷白色的蒸汽。
    緊接著,一股濃鬱而溫柔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那是槐花的味道。
    林秋棠,福利院那位失蹤的女老師,生前最愛的就是槐花。
    “快!”沈默低喝一聲。
    蘇晚螢早已反應過來,她迅速從懷中取出一塊折疊好的素白絲絹,那是她祖上傳下的物品,據說對靈體有特殊的感應。
    她將絲絹展開,懸於那片不斷升騰的蒸汽之上。
    奇跡發生了。
    白色的絲麵上,仿佛有無形的筆在書寫,漸漸浮現出淡黑色的墨跡。
    那是一段字跡娟秀的手寫日記殘頁:
    “……他們說孩子死了,可我知道他們在做夢。隻要還有人願意聽,這個夢就不會停下來。”
    沈默立刻將絲絹上的墨跡用高精度相機掃描,導入電腦進行三維建模,再通過他編寫的聲紋重構程序,試圖從字跡的筆壓和形態中還原出書寫者當時的聲音。
    幾分鍾後,一段略帶電磁幹擾的女性獨白從揚聲器中傳出,溫柔而悲傷。
    當獨白播放到最後一句——“請替我關燈,但別關掉燈泡”時,整座廢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所有房間的燈光在一瞬間熄滅,隻有電腦屏幕還亮著。
    窗外,廢墟投射在地麵的影子猛然間被拉長、扭曲、變形,那七個本該隱藏在月光下的“夢境艙”輪廓,此刻竟清晰地浮現在地麵上,彼此相連,組成一個巨大的環形陣列。
    同一時刻,在福利院外的街角,一個正在抽著劣質香煙的流浪漢,手中的煙頭突然毫無征兆地熄滅了,連一點火星都沒剩下。
    他愕然地抬起頭,望向福利院那棟漆黑的龐然大物——那裏明明沒有任何燈光,他卻清晰地看見,在三樓的一扇窗戶後麵,亮著一盞暖黃色的燈。
    一個女人的剪影正坐在窗邊,身體輕輕地前後搖晃,仿佛在哄著搖籃裏的嬰兒入睡。
    廢墟內,蘇晚螢望著窗外那不可能存在的燈火,淚水無聲滑落,為那跨越生死的母愛而動容。
    而沈默的視線卻越過她,死死地釘在那塊平攤在桌上的絲絹上。
    那段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文字,那個溫柔的女性聲音,以及窗外那超自然的幻象,似乎都未能在他心中激起一絲波瀾。
    他的目光銳利如手術刀,掠過那行娟秀的字跡,最終停留在了墨跡與絲綢纖維的結合處。
    這究竟是某種能量的顯化,還是……某種未知的化學反應殘留物?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