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你也曾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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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份理智正在被前所未見的現象反複拷問。
他強行將目光從絲絹上那詭異的墨跡移開,轉身走向實驗室角落那台落滿灰塵的光譜分析儀。
情緒是虛無的,隻有物質成分才是永恒的真理。
他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刮取了微不可見的墨跡樣本,放入分析艙。
嗡鳴聲中,數據流在屏幕上飛速滾動、解析、對比。
然而,當最終結果呈現時,沈默引以為傲的冷靜徹底崩塌。
屏幕上,數據庫返回的結果是一片刺眼的紅色——“無法識別”。
它既不屬於任何已知的碳素墨,也非任何一種植物或礦物染料。
光譜曲線呈現出一種前所未見的複雜結構,在峰值區域,一行小字標注著它的最接近匹配項:一種神經突觸分泌蛋白的變體。
神經蛋白?
沈默的大腦一片空白。
這意味著,寫下這些字的“墨水”,其本質是一種源自生物大腦的物質。
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回電腦前,雙手顫抖地調出那份從林秋棠加密硬盤裏破解出的腦電圖數據庫。
他篩選出情緒波動最劇烈的幾段波形圖,將其能量頻譜與剛剛得到的光譜曲線進行疊加對比。
重合了。
近乎完美地重合了。
那段詭異的蛋白質光譜活躍區域,與數據庫中標注為人類“共情中樞”在極度悲傷和思念狀態下產生的腦電波形,幾乎一模一樣。
一個荒謬到讓他頭皮發麻的結論浮現在腦海:這些文字,根本不是寫上去的,而是由極致的情感直接凝結而成的實體。
沈默靠在椅背上,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他一直信奉眼見為實,信奉數據和邏輯,可眼前的現實卻告訴他,有些“證據”或許真的無法被顯微鏡捕捉,隻能用心跳和脈搏去檢測。
他第一次對自己堅守了半生的世界觀,產生了動搖。
就在沈默的科學信仰搖搖欲墜時,蘇晚螢正為另一件事心急如焚。
小舟的狀態越來越差了。
那個原本還有些嬰兒肥的男孩,在短短幾天內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臉頰凹陷,眼窩深邃。
最讓她驚心的是他的指尖,呈現出一種缺氧般的青紫色,仿佛體內的生命熱量正在被某種無形的東西不斷抽離。
她徹夜翻閱蘇家代代相傳的古老醫案,終於在一本泛黃的牛皮冊子角落,找到了相關的記載——“魂引過載”。
當作為媒介的靈體,在短時間內承載了過多、過於沉重的他人記憶與情感時,這些外來的信息洪流會像洪水一樣,不斷衝擊、稀釋媒介自身脆弱的意識。
長此以往,媒介的自我將徹底湮沒,成為一具隻剩下他人記憶碎片的空殼。
冊子上記錄的唯一解法,是立刻切斷小舟與那些殘魂的連接。
可蘇晚螢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一旦連接被切斷,那些剛剛才凝聚起來的、通往十三名失蹤孩童真相的線索,將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永久湮滅在時間的洪流裏,再無找回的可能。
救一個人,還是留住十三個人的真相?
這個殘酷的問題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看著床上呼吸微弱的小舟,那張小臉上滿是超越年齡的痛苦。
最終,惻隱之心戰勝了對真相的執著。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自己麵前凋零。
但她也不甘心就此放棄。
醫案的末尾,還潦草地記錄著一種極其凶險的替代方案——“記憶分流術”。
此術可以將媒介體內過載的記憶洪流,暫時引導至另一個“容器”中進行緩衝,從而為媒介贏得喘息和恢複的時間。
但這個“容器”的要求極為苛刻:必須是一個意誌力強大、且自願完全開放自我意識的活人。
開放意識,意味著要毫無防備地接納那些充滿痛苦、怨恨和絕望的記憶,稍有不慎,作為容器的人自己就可能被記憶吞噬,萬劫不複。
去哪裏找這樣一個自願赴死的人?蘇晚V螢心中一片茫然。
與此同時,沈默正機械地整理著父親的書房。
父親去世突然,許多遺物都未來得及規整。
在一個塵封的箱底,他摸出了一本厚重的舊相冊。
無意間翻開,一張照片讓他瞬間僵住。
照片的背景是醫院裏那種特有的、慘白的走廊。
一個約莫五歲的小男孩,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孤獨地坐在長椅上。
他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懷裏緊緊抱著一隻洗得發白的藍布枕頭,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
那個男孩,是童年的他自己。
他完全不記得這段經曆,不記得生過什麽病,更不記得那隻藍布枕頭。
他將照片翻過來,背麵是母親娟秀的筆跡,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憂慮:“術後第七天,小默仍不肯鬆開枕頭。”
術後?什麽手術?
一股寒意從沈默的脊背升起。
他立刻動用自己的權限,調閱了個人最高保密等級的醫療檔案。
檔案記錄顯示,在他五歲那年,曾因“疑似先天性腦部海綿狀血管瘤”接受過一次開顱手術。
而在主治醫師那一欄的簽名,三個字如同烙鐵般燙傷了他的眼睛——林秋棠。
一瞬間,所有線索都串聯了起來。
他為什麽會對福利院的案子產生莫名的執念?
為什麽林秋棠的資料會讓他感到熟悉?
為什麽那段旋律會讓他心神不寧?
原來,他自己也是林秋棠當年的實驗對象之一。
那場所謂的腦瘤手術,很可能就是一場騙局。
而那隻他早已遺忘的藍布枕頭,根本不是普通的安撫物,而是她贈予他的“禮物”,是他童年時期唯一保留下來的“夢境接入終端”!
他之所以能活下來,或許是因為他遺忘了,或許是因為實驗的某種意外中斷。
沈默渾身冰冷,卻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終於明白,自己與這個案子之間,存在著無法割裂的宿命聯係。
他拿起電話,撥通了蘇晚螢的號碼,聲音平靜而堅定:“我來做那個容器。”
廢棄的教室中央,沈默平靜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的頭下,枕著的正是那隻從記憶深處浮現的藍布枕頭。
蘇晚螢神色凝重,她用七根纖細如發的銀絲,一端連接著沈默兩側的太陽穴,另一端則輕輕搭在昏睡中的小舟手腕上。
“記住,無論在裏麵看到什麽,守住你的本心。”蘇晚螢最後叮囑道,“一旦感覺自己快被吞噬,就想象你最想回到的地方。”
沈默閉上眼睛,輕輕“嗯”了一聲。
隨著蘇晚螢一聲低喝,儀式啟動。
刹那間,天旋地轉。
沈默感覺自己像被一個巨大的漩渦吸入,墜入無盡的黑暗。
當他再次恢複意識時,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幽深、壓抑的隧道裏。
隧道的牆壁是醫院那種冰冷的白色瓷磚,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
他認出來了,這是他照片裏那條童年病房的走廊。
無數穿著同樣病號服的孩童,正在隧道中驚慌失措地向前奔跑,他們的臉上充滿了恐懼,仿佛身後有猛獸在追趕。
在他們身後,一扇扇病房的門“砰、砰、砰”地接連關閉,將他們隔絕在更深的黑暗裏。
沈默沒有跟著跑。他的目光被角落裏的一個身影吸引了。
一個小男孩正蹲在牆角,抱著一隻藍布枕頭,小小的肩膀一聳一聳地,發出壓抑的哭泣聲。
那張臉上掛著淚痕,眼神裏充滿了被世界拋棄的絕望。
那是童年的他自己。
沈默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一步步走過去,在那個小小的自己麵前蹲下。
他沒有說話,沒有問他為什麽哭,也沒有試圖解釋任何事。
他隻是伸出雙臂,輕輕地、溫柔地,將那個顫抖的、孤獨的孩子擁入懷中。
就在他抱住童年自己的那一刹那,奇跡發生了。
所有正在奔跑的孩子,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齊刷刷地停下腳步,同時回頭望向他們。
那些空洞、恐懼的眼神裏,漸漸亮起了微光。
而那條看似沒有盡頭的黑暗隧道,在遙遠的前方,也驟然亮起了一道溫暖而明亮的白光。
儀式結束了。
蘇晚螢疲憊地切斷了最後一根銀絲。
床上的小舟,臉色恢複了紅潤,呼吸變得平穩悠長,像一個做著美夢的嬰兒。
而躺在地上的沈默,卻在睜開眼睛的瞬間,淚流滿麵。
那不是悲傷的淚水,而是一種積壓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孤獨和恐懼的徹底釋放。
這是他成年之後,第一次如此失聲痛哭。
他顫抖著拿起桌上的絲絹,隻見上麵由情感凝結的墨跡已經全部消失,變得潔白如新。
也就在此時,絲絹內部仿佛有一個微型錄音裝置被激活,一個清澈幹淨、帶著些許喜悅的童聲自動播放出來,回蕩在空曠的教室裏:
“謝謝你,回來接我。”
話音落下的瞬間,福利院廢墟的方向,所有緊閉的窗戶竟同時映出了溫暖的燈火,宛如一場無聲的守夜。
緊接著,那座早已停擺了十幾年的大掛鍾,竟“當、當、當”地響了起來,鍾聲悠遠而肅穆,不多不少,整整十三響。
而在遙遠的地表之上,那根貼著失蹤兒童信息表格的路燈柱下,被雨水浸濕的紙張已經徹底幹透。
原本空白的背麵,一行嶄新的、仿佛用鮮血寫成的字跡,在月光下緩緩浮現:
“見證者已就位。下一案,開始。”
沈默的哭聲漸漸停止,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寧靜。
仿佛一場持續了二十多年的高燒,終於退去。
連接被切斷的瞬間,那些湧入他腦海的、屬於十三個孩子的破碎記憶也如潮水般退去,隻留下一片空曠。
然而,就在這片空曠之中,一絲極淡、卻又無比清晰的香氣,不知從何處飄來,縈繞在他的鼻尖。
那不是消毒水的味道,也不是塵土的味道,而是一種清甜又帶著些許苦澀的、盛開在夏夜裏的花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