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胎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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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檔案庫的塵埃與黴味混雜在一起,像是一層時間的皮膚,包裹著所有被遺忘的真相。
    沈默對“生育”這個詞本能地感到一種荒謬的排斥,那不是警察該用的詞匯,更不是一個案件的終結方式。
    罪案應被偵破,而非被“分娩”。
    這個念頭驅使他重返市醫院的地下檔案館,在冰冷的金屬架之間穿行,最終找到了那份幾乎快要散架的泛黃文件。
    林秋棠,一個在他腦海中隻剩下模糊簽名和一張證件照的女人。
    她的執業記錄被封存在一個牛皮紙袋裏,編號孤零零地躺在角落。
    沈默小心翼翼地打開,文件不厚,大部分是常規的病曆報告和學術發表,直到他翻到最後一頁。
    那是一份倫理申請的駁回通知,項目名稱刺痛了他的眼睛:《關於意識前置植入與跨代記憶錨定的可行性研究》。
    項目編號LQ08。
    審批狀態:駁回。
    理由是“違背基本生命倫理,研究方向存在巨大不可控風險”。
    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到附件裏有一段用鋼筆手寫的備注,字跡娟秀卻帶著一種瘋狂的執拗:“若母體消亡,則以群夢為宮,眾憶為血,延娩至有耳可聽之時。”
    一股寒意從他的尾椎骨猛地竄上脊背。
    他瞬間明白了。
    那個所謂的“孩子”,從來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胎兒。
    林秋棠失敗的實驗,催生了一個由七個枉死孩子的夢境與記憶共同孕育的意識集合體。
    這棟福利院,就是它的**;那些徘徊不散的意念,就是它的羊水。
    它在等待,等待一個能“聽”到它啼哭的人。
    與此同時,蘇晚螢正對著那張在產房拍攝的、僅有模糊光影的感光紙。
    紙上那句“別讓我睜開眼”的血字,與其說是遺言,不如說是一道亟待破解的符咒。
    她從隨身攜帶的布包裏,取出一麵古樸的黃銅小鏡。
    鏡子背麵刻著複雜的雲紋,正麵卻並非光亮的玻璃,而是一層漆黑如墨的塗層。
    這是蘇家世代相傳的“閉目鏡”,一件用於修複受損神像“靈韻”的祭器,鏡麵塗抹的特殊礦物漆,據說能阻斷一切光的投射,隻映照事物最本源的“意”。
    她深吸一口氣,將閉目鏡對準了感光紙上那團扭曲的光影。
    鏡中沒有反射出她自己的臉,漆黑的鏡麵像一潭深水,漸漸地,水底浮現出一張模糊的嬰兒麵容。
    那嬰兒雙眼緊閉,長而卷的睫毛不安地顫動著,嘴唇極輕微地開合,仿佛在無聲地呢喃。
    蘇晚螢立刻用手機錄下這詭異的一幕,將視頻導入電腦,逐幀慢放。
    她仔細分辨著那微弱的唇形變化,像一個最耐心的唇語專家,將一個個碎片化的口型拚湊起來。
    幾分鍾後,她得到了一句完整的話,一句讓她遍體生寒的話:“看我的人,會忘記怎麽閉眼。”
    她終於明白,那句血字警告的不是別人,正是觀察者自己。
    這個“存在”一旦被直接“看見”,就會像一種精神病毒,瞬間汙染觀察者的意識,剝奪其分辨虛實的邊界感,使其永遠停留在“睜眼”的狀態,再也無法進入睡眠,也無法從幻覺中閉上眼睛。
    當沈默帶著他的發現回到福利院時,蘇晚螢也恰好完成了她的解讀。
    兩人交換了信息,一種前所未有的默契在他們之間形成。
    一個知道了“它”是什麽,另一個知道了“它”的攻擊方式。
    “不能看,但必須診斷。”沈默的思維在高速運轉。
    他想起了自己做法醫時處理高度腐敗屍體的經驗。
    當視覺信息充滿欺騙性和幹擾性時,一個優秀的法醫會選擇放棄視覺,轉而依賴觸覺、嗅覺與聽覺進行交叉驗證。
    一個“盲診方案”在他腦中迅速成型。
    他找來一條黑布,將自己的雙眼蒙得嚴嚴實實。
    黑暗降臨,其餘的感官卻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銳。
    他將一個骨傳導聽診器牢牢貼在耳後,接收器則握在手中。
    “我需要你做我的眼睛。”他對蘇晚螢說,“引導我,避開障礙物。”
    蘇晚螢點了點頭,扶住他的手臂。
    兩人如同在深海中探索的潛水員,一步步深入廢墟的腹地。
    沈默將聽診器的接收端貼在冰冷的牆壁上,仔細聆聽著建築內部的“心跳”。
    走廊,教室,樓梯……一片死寂。
    當他們走到二樓走廊的盡頭,一個曾經被木板封死的轉角時,聽診器裏突然傳來了一陣規律的搏動。
    咚……咚……咚……
    那聲音沉悶而有力,頻率很奇怪,介於成年人的心跳和嬰兒的心跳之間,既不屬於生,也不屬於死。
    沈默順著聲波傳來的路徑摸索,指尖最終觸到了一麵潮濕的磚牆。
    牆的表麵異常光滑,帶著一種溫潤的觸感,仿佛活物的皮膚,又像是**的內壁。
    他沒有拿出工具進行破拆,而是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噴霧瓶,裏麵裝著的並非腐蝕性的福爾馬林,而是他臨時調配的生理鹽水。
    他將溫熱的鹽水均勻地噴灑在牆麵上,模擬著羊水的環境,這是一種安撫,而非攻擊。
    就在這時,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小舟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整個人蜷縮在地,雙手死死抱住腦袋,指縫間竟滲出了絲絲血跡。
    蘇晚螢大驚失色,立刻蹲下身檢查,她的指尖剛一觸碰到小舟的額頭,就感到一種高頻的震動從他顱骨內傳出。
    她駭然發現,這震動的頻率,竟與牆壁裏傳來的胎動完全同步!
    “它在利用小舟!”蘇晚螢的聲音因為驚恐而變得尖銳,“小舟成了它的神經接口,它想通過小舟的感知係統‘出生’!”
    情急之下,她不及細想,從發髻上抽下一根用來固定頭發的銀質繡花針,毫不猶豫地刺破自己的指尖,將一滴鮮血蘸在針尖上。
    隨即,她以驚人的速度在小舟的額頭畫下了一個繁複而古老的符文——“封識印”,蘇家祖傳的阻斷術式,專門用來切斷人與邪祟之間的精神鏈接。
    針尖落下的瞬間,整棟建築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巨響,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們麵前那麵光滑的牆壁,牆皮如蛇蛻般寸寸剝落,露出了內層的壁畫。
    畫上,七個麵容模糊的孩子手拉著手,圍成一個圓圈,在他們圓圈的中央,懸浮著一團無法名狀的、溫暖而模糊的光影。
    壁畫下方,用稚嫩的筆觸寫著一行血紅的字:“我們都不想醒,你能替我們睡嗎?”
    沈默猛地扯下眼罩,雙眼因長時間的黑暗而刺痛,但他毫不在意。
    他死死盯著那幅壁畫,良久,仿佛要把那行字刻進靈魂裏。
    不想醒來,因為“醒來”對他們而言,就意味著在那場大火中再次“死亡”。
    它們不是想降生,而是想找一個替身,替它們永遠地“睡”下去,維持這個永恒的夢境。
    他緩緩轉身,走回那間布滿灰塵的教室,從角落裏找到一隻被遺棄的空玻璃罐。
    他回到眾人身邊,將罐子擦拭幹淨,注入自己帶來的、尚有餘溫的生理鹽水,然後從地上撿起一枚光滑的鵝卵石,輕輕放入水中。
    一個替代性的、安全的、透明的“**”完成了。
    沈默將這個玻璃罐鄭重地放在講台中央,那裏是整間教室的焦點。
    他凝視著那麵仍在微微震顫的牆壁,用一種近乎耳語的、卻清晰無比的聲音說:“你可以不出來,我們可以進去。”
    話音落下的刹那,牆體所有的搏動戛然而止。
    小舟的身體一軟,呼吸瞬間平穩下來,陷入了沉睡。
    而在福利院之外的城市街角,那個蜷縮在陰影裏的流浪漢,手中的表格上,一行新的字跡憑空浮現,墨水仿佛還帶著濕氣:“聽見了。等你們入夢。”
    夜色漸深,廢棄的福利院終於回歸死寂。
    沈默站在原地,感受著前所未有的疲憊,但這疲憊不再是身體的極限,而像一扇虛掩的門。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睡眠,這個人類最基本、最日常的行為,竟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