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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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聲並非來自外界,而是直接在她的意識深處擂響。
那是一種超越了物理介質的共振,仿佛她的頭骨成了一座鍾,而沈默的意識,就是那柄遠道而來的撞鍾槌。
蘇晚螢悶哼一聲,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扭曲變形,仿佛隔著一層高溫下晃動的空氣。
封住耳朵毫無用處,這聲音源於精神,而非聲波。
她強忍著腦內翻江倒海的眩暈,一隻手撐住冰冷的實驗台,另一隻手顫抖著摸向腰間的工具包。
她沒有去拿止痛藥,而是從中取出一塊巴掌大小、通體泛著幽綠光澤的青銅鎮紙。
鎮紙雕成一頭蜷臥的獬豸,形態古樸,入手極沉。
這是博物館的特藏,一件從未對外展出過的“鎮物”。
檔案記載,唐代曾有一位宮廷繡娘,因怨念過深,死後魂魄附於其絕筆之作《千裏江山怨》上,凡靠近此織錦者,無不心神失常,癲狂而終。
後來,一位高人鑄此青銅獬豸鎮於錦上,那股能侵染人心的情緒輻射才被徹底壓製。
蘇晚螢深吸一口氣,將冰冷的青銅鎮紙用力按在自己的眉心。
一股涼意瞬間穿透皮膚,仿佛一道清泉注入了沸騰的岩漿。
顱內的狂暴鼓點奇跡般地平緩下來,雖然依舊存在,卻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不再直接衝擊她的神誌。
意識穩固的瞬間,她立刻察覺到了異常的根源。
信號並非單向傳輸。
在她的感知中,沈默的腦波如同一條洶湧的河流,不僅在向外奔騰,更在上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產生了一股強勁的吸力。
這是一種“回流逆灌”現象。
他不僅在向她們傳輸夢境,更在反向抽取、吞噬著她們的意識片段。
一個塵封的畫麵毫無征兆地衝進她的腦海。
五歲的她,穿著一條白色的小裙子,站在祖宅陰暗的儲藏室裏。
午後的陽光從高窗斜照進來,形成一道光柱,光柱中塵埃飛舞。
她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撫摸著一個半人高的青瓷瓶。
瓶身冰涼滑膩,而在她觸摸的地方,一個淺淺的手印正緩緩浮現,那是母親臨終前留下的最後印記,帶著未曾散盡的體溫。
強烈的思念與悲傷如潮水般湧來,幾乎要將她此刻的理智淹沒。
她猛然驚醒,冷汗濕透了後背。
原來如此!
沈默口中的“共夢終端”,根本不隻是一個被動的接收裝置,它更是一個情感共振的放大器!
所有參與者的執念、創傷、記憶……都會被那個漩渦無差別地吸入,成為構建和維持那個深層夢境世界的養料。
他們不是觀察員,他們是燃料。
必須立刻切斷連接!
蘇晚螢伸手去摘頭上的感應耳機,指尖觸及耳廓的瞬間,卻摸到了一片異常堅硬而溫熱的組織。
她心中一沉,借著儀器微弱的光芒側頭看向鏡麵,隻見那特製的耳機竟像是活物一般,邊緣的生物凝膠已經與她的皮膚完全融合,仿佛在她血肉裏生了根。
無論她怎麽用力,都紋絲不動,每一次拉扯,都帶來一陣神經被撕裂的劇痛。
恐懼攫住了她的心髒。
她猛地轉頭,望向不遠處的助手小舟。
隻見小舟癱坐在椅子上,雙眼向上翻白,露出駭人的眼白。
他的十指死死地絞著胸前掛著的那串銅鈴繩,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青白一片。
額角上,一根根青筋如蚯蚓般暴起,隨著一種詭異的節奏在皮下搏動。
蘇晚螢顧不上自己,手腳並用地爬到小舟身邊,顫抖著將手指搭在他的頸動脈上。
觸手的一刹那,她如遭電擊。
那脈搏的跳動,沉重、規律,卻又無比陌生——它的節律,竟然與她剛才在自己顱內感受到的、源自沈默意識的鼓點完全同步!
小舟的心跳,已經變成了沈默的節奏。
“小舟的神經突觸異常密集,像個天然的信號適配器。”沈默在實驗前的話語在她腦中轟然炸響。
她一直以為,這隻是沈默在解釋為什麽選擇小舟作為輔助監控者的技術說辭。
現在她才明白,這句話背後隱藏著怎樣一個殘酷的真相。
小舟根本不是什麽輔助,他也不是備用能源。
他是維持這個三人意識鏈接穩定運轉的“活體橋接核心”!
他的身體,正在成為傳導和過濾沈默那龐大意識洪流的中繼站,一台已經嚴重超負荷運轉的生物機器。
再這樣下去,小舟會死的!他的神經係統會被活活燒穿!
蘇晚螢她從急救箱裏翻出一根用於針灸的銀針,又從工具包裏拿出一塊高強度的釹磁石。
既然物理拔除行不通,那就用電流幹擾!
耳機是通過微電流與神經係統交互的,強磁場或許能瞬間破壞它的內部回路。
這是一場豪賭,可能會造成設備永久損壞,甚至對她自己的大腦產生不可預知的衝擊,但她別無選擇。
她屏住呼吸,捏著銀針,將那塊強力磁石緩緩貼近耳機與皮膚融合的接口處。
就在磁石接觸接口的瞬間,整間屋子,響起了一陣空靈而詭異的合唱聲。
那歌聲來自四麵八方,仿佛穿透了牆壁,是無數孩童用稚嫩的嗓音在吟唱——正是那首被禁止的《安魂謠》最初、最原始的調子。
實驗室的燈光開始瘋狂地忽明忽暗,如同風中殘燭。
牆麵上,光影交錯,投射出無數晃動的人影。
那些影子……全是穿著幾十年前舊式校服的孩子,一個個麵無表情,排著整齊的隊列,正一步步走向房間中央那張空無一人的講台。
蘇晚螢認得出來,那是當年那場集體昏迷事件中,七十三名兒童的影像資料!
可現在,這些本該隻存在於檔案裏的黑白影像,卻活了過來,變成了立體的、充滿壓迫感的剪影。
她們的目光,穿透了光影,齊刷刷地轉向現實中的蘇晚螢。
隊伍最前方的一個小女孩停下腳步,轉過頭,漆黑的眼洞死死地盯著她。
她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蘇晚螢卻清晰地“聽”到了那句話:
“輪到你值班了。”
與此同時,在意識的至深之處,沈默正漂浮在一片破碎的虛空中。
這裏是記憶的斷層區,空間被撕裂成無數大小不一的碎片,像鏡子一樣懸浮在黑暗裏。
每一塊碎片都映照著一個他從未經曆過的人生:一塊碎片裏,他穿著沾滿油彩的圍裙,在畫架前揮灑靈感,成為了一名畫家;另一塊裏,他笨拙而溫柔地抱著一個啼哭的嬰兒,臉上是陌生的、屬於父親的微笑;還有一塊,他穿著黑色的西裝,跪在一座冰冷的墓碑前,為他從未見過的、壽終正寢的父親痛哭失聲。
林秋棠的聲音從虛無中傳來,帶著一絲悲憫:“這些,都是被你父親燒掉的可能性。他沒有殺任何人,但他選擇背負那個罪名,來換取你擁有一個‘正常’的人生。就像我,選擇把我的孩子,永遠地留在了夢裏。”
“為什麽選我?”沈默對著無盡的黑暗質問,聲音因憤怒而嘶啞。
“因為你從不睡覺。”林秋棠的聲音輕柔地回答,“你的大腦從不進入真正的深層睡眠,像一座永遠緊閉的堡壘。直到……你開始調查這個案子。你對真相的執念,為你自己打開了門。”
沈默的目光在無數碎片中穿行,最終,他找到了一塊唯一完整的、如水銀般光潔的鏡麵。
他看向鏡中的自己,卻驚恐地發現,鏡子裏,他的背後,還站著另一個“沈默”。
那個“沈默”麵無表情,手裏拿著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正精準地劃開他後頸的皮膚,從裏麵緩緩抽出一縷極細的、閃爍著幽藍色光芒的絲線。
他猛地回頭,身後空無一物。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席卷全身。
他發瘋似的衝向他感知中的“出口”,想要強行醒來。
但一群穿著舊校服的孩子攔住了他的去路。
她們沉默地圍著他,其中一個女孩向他遞來一隻空空如也的陶碗。
“還差一碗眼淚,就能打開最後一扇門了。”女孩們異口同聲地說。
眼淚?
他不會哭。
沈默看著那隻粗糙的陶碗,猶豫了片刻。
他沒有流淚,而是舉起手,用牙齒狠狠咬破了食指。
殷紅的血珠滴落,掉進碗中。
一滴,兩滴,三滴……
當第三滴血落入碗底的刹那,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所有的記憶碎片在一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吸附、聚合,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它們瘋狂地拚接、重組成一座宏偉而怪誕的建築——一座完全倒懸在虛空中的福利院大樓。
巨大的失重感襲來,沈默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在急速下墜,又像是在急速上升。
當他再度睜開眼睛時,刺眼的燈光讓他眯起了眼。
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冰冷的講台上,就是實驗室中央那張原本空著的講台。
一個身影俯下身,擋住了部分光線。
是蘇晚螢。
她正關切地俯視著他,一手拿著微型手電,仔細地檢查著他的瞳孔。
一切似乎都恢複了正常。
可沈默的視線,卻緩緩下移,落在了她的腳上。
她穿著一雙嶄新的、擦得鋥亮的黑色小皮鞋。
而不是她來時穿的那雙,已經有些磨損的帆布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