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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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法院地底的死寂並未持續太久,青銅巨門閉合的轟鳴餘音剛落,沈默依舊跪坐在冰冷的地磚上,一動不動。
    喉部那些粗糙的縫線之下,一陣陣溫熱的搏動清晰傳來,仿佛有什麽細小的生命正在他皮肉間,跟隨著某種遙遠而未知的節律蘇醒、跳動。
    蘇晚螢蹲下身,神情凝重,她沒有去觸碰沈默,而是用一把長柄鑷子,小心翼翼地撥開縫合處的麻線邊緣。
    就在皮膚與線的交界處,一滴微量、半透明的凝膠狀物質緩緩滲出。
    她用鑷子尖端輕輕沾取,那物質在接觸金屬的瞬間便凝固了,觸感竟像是剛剛冷卻的蠟油。
    她瞳孔驟然一縮,腦海中閃過《古器物精神附著案例集》扉頁上的一行血色小字:“緘口者承萬語,其血漸非血。”這根本不是傷口感染或組織液滲出,這是一種更為詭異的質變。
    沈默的身體,似乎正在將他過往所有未曾說出口、以及被世界拒絕回應的語言殘響,轉化為一種前所未見的生物性儲存介質。
    他正在變成一個活著的“錄音帶”。
    就在這時,一直倚靠在遠處牆角的小舟,身體猛地一顫。
    他那隻已經部分結晶化的左手五指不受控製地抽搐著,無法再比劃出任何複雜的手勢。
    情急之下,他隻能抬起尚且完好的右手,在自己結晶化的左手掌心上,沉重而緩慢地敲擊了三下。
    “危險信號!”蘇晚螢立刻反應過來。
    這是他們在經曆了無數次生死邊緣後,為小舟這種特殊狀態新定的緊急信號。
    她不再遲疑,迅速從隨身工具箱中取出一台巴掌大的諧波過濾器,將探針牢牢按在地麵上。
    屏幕上,代表環境背景噪音的平直線條瞬間被一組斷續震顫的波形圖所取代。
    那波形的節奏,竟與沈默此刻的心跳頻率完全同步。
    但蘇晚螢很快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在主波形之上,還疊加著另一組極其微弱、頻率卻高出數倍的疊頻,細微得如同有人正在地心極深之處,貼著冰冷的岩石低聲私語。
    她立刻打開另一台加密終端,手指飛速翻查著內部檔案。
    在標記為“代語者歸墟”的條目下,一行被權限鎖定的批注引起了她的注意。
    破解密文後,那段話顯露出來:“言止而影不滅,思停而回聲存。凡曾開口者,必留一縷‘應答之痕’於契約底層。”
    蘇晚螢的心沉了下去。
    她終於明白,問題遠比想象的更嚴重。
    沈默雖然通過縫合喉嚨,將自己變成了“聽不見的人”,物理上切斷了與那個詭異存在的交流。
    但他過去作為法醫,無數次麵對亡者、麵對證據、麵對世界所做出的判斷與回應,那些語言行為早已在那個無形“係統”的契約底層,留下了不可擦除的“聲紋烙印”。
    現在,那個東西正循著這枚烙印,找上門來。
    當晚,他們回到了臨時的安全屋。
    那隻用於封印沈默影子的陶罐被安置在臥室中央。
    夜色漸深,到了淩晨兩點整,守在罐邊的蘇晚螢突然聽見一聲極其輕微的“哢嚓”聲。
    她定睛看去,隻見光滑的罐壁上,竟憑空浮現出蛛網般的細密裂紋。
    更讓她毛骨悚然的是,罐內那塊包裹著影子的黑布,其輪廓竟開始有了微弱的起伏,仿佛被封印的影子正在……呼吸。
    她一個箭步衝到床邊,用力搖晃沈默。“醒醒!沈默!”
    沈默被猛然喚醒,眼中盡是茫然。
    但蘇晚螢看得分明,就在他睜眼前的那一刻,他雙唇緊閉,眼球卻在眼皮下劇烈轉動,喉部的橡膠膜雖早已移除,但頸側的肌肉群仍在進行著規律性的收縮與舒張,宛如正在與某個看不見的對手進行一場激烈的無聲辯論。
    “它在逆向激活你!”蘇晚螢低喝道,迅速從床底拖出一個刻滿符文的托盤,盤中是十幾塊大小不一的碎陶片。
    這是“陶心鎮盤”,能夠釋放出一種虛無場域,隔絕精神層麵的侵蝕。
    她啟動鎮盤,無形的波動瞬間籠罩了整個房間。
    陶罐的起伏停頓了一瞬,但下一秒,鎮盤中央最大的一塊陶片“砰”地一聲,崩裂了一角!
    失敗了。
    蘇晚螢臉色煞白。
    那個“係統”的力量遠超預估,它正通過沈默體內殘留的“應答烙印”,強製性地逆向激活他的生理反射,試圖繞過他的意識,將他的肉體重新構築成一個可以被遠程操控的“偽活體終端”。
    必須切斷這種內外共振,否則沈默遲早會變成一具被遠程操控的活屍。
    “還有一個辦法。”蘇晚螢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沙啞,“認知灰燼法。我們必須讓你重新經曆一次‘語言死亡儀式’。但這一次,不是物理上的封緘,而是心理層麵的徹底剝離。”
    她從一個防火文件袋裏,取出了那本被焚毀得隻剩下焦黑邊緣的屍檢報告,那是沈默親手寫下的最後一份報告。
    她將殘頁一張張鋪在冰冷的地麵上,形成一條由灰燼和字跡組成的“路”。
    “脫掉鞋,”她命令道,“赤腳踩上去。每踏上一頁,就回憶起上麵你曾親口陳述的某一句結論,然後在心裏,用盡你全部的意誌,否定它。”
    沈默看著那條通向未知的灰燼之路,他脫掉鞋襪,赤足踏上了第一片焦黑的紙頁。
    冰冷的觸感從腳底傳來,混雜著紙張燃燒後的粗糙顆粒感。
    “死者……係溺水窒息死亡。”他在心中回憶起這句話。
    然後,用盡全力在腦海中呐喊:“這不是證據。”
    他踏上第二頁。
    “……根據屍僵程度,死亡時間在昨晚十點到十二點之間。”
    “這不算真相。”
    他一步一步地走著,每一步都像是在踐踏自己曾經的信仰,否定自己賴以為生的專業與尊嚴。
    那條路不長,卻仿佛耗盡了他一生的力氣。
    “……所有線索指向意外。”
    “我說錯了。”
    當他的腳掌踩下最後一片紙頁,那脆弱的焦炭瞬間化為一蓬黑色的碎屑時,沈默突然雙膝一軟,猛地跪倒在地,身體劇烈地弓起,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幹嘔。
    最終,他嘔出了一口混雜著無數黑色纖維狀物質的唾液。
    那些纖維在地上扭動了片刻,便迅速失去了活性,化為一灘不起眼的汙漬。
    蘇晚螢長舒了一口氣。
    那是寄生在他神經末梢的最後一段“回應慣性”,被這種決絕的心理儀式,強製性地排出了體外。
    翌日清晨,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了進來,一切似乎都恢複了正常。
    小舟坐在角落,用他那隻殘缺的手指,在積灰的地麵上,緩緩畫了一個圓圈,然後在圓圈的中間,點上了一個沉重的圓點。
    蘇晚螢看懂了那個圖案,心頭剛剛放下的石頭又被猛地提起。
    小舟在說:“門沒關,隻是換了入口。”
    沈默疲憊地從床上起身,他走到洗手間,準備洗去一臉的憔悴。
    當他抬起頭,看向鏡子的瞬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鏡子裏的他,麵容蒼白,眼神空洞,但那道本應被麻線緊密縫合的嘴唇,此刻卻完好無損,甚至微微張開著一道縫隙。
    仿佛鏡中的那個“他”,已經不再是他,而是一個正從他的軀殼內部,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這個世界的陌生存在。
    也就在無人察覺的同一瞬間,在這座城市的某個邊緣角落,一座早已廢棄、布滿鐵鏽的紅色電話亭內,那支掛在鉤上的黑色聽筒,毫無征兆地自動垂落下來。
    在寂靜的亭中,聽筒內部傳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吞咽聲。
    那聲音,像極了有人在用一副全新的、還不太習慣的喉嚨,嚐試著發出第一個屬於自己的音節。
    沈默走出安全屋,清晨的冷風讓他精神一振。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仿佛身體裏某個重要的部分被徹底挖走了,但同時也有一種奇異的輕鬆。
    他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感覺自己像一個褪去舊殼的陌生人,世界依舊喧囂,卻似乎與他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薄膜。
    他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一種隱秘的不安正在心底悄然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