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閉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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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螢的手指冰涼,輕輕搭在小舟的頸動脈上,那微弱而急促的搏動,像是風中殘燭最後的掙紮。
這個被強行征用為發射台的“活體設備”,其內部是否早已因超負荷的運轉而燒毀了?
這個念頭如同一根淬毒的冰錐,刺入她的腦海。
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撥打了急救電話。
刺耳的警笛聲劃破了郊野的死寂,當醫護人員用擔架抬走小舟時,他的身體依舊保持著一種僵直的姿態,仿佛靈魂的某一部分,還被釘在那台冰冷的發報機上。
醫院的燈光慘白得沒有一絲溫度,將蘇晚螢臉上的憂慮照得愈發清晰。
幾個小時的等待後,神經內科的主任醫師拿著一疊厚厚的腦電圖和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報告,找到了她,眉頭緊鎖得能夾死一隻飛蟲。
“蘇小姐,病人的情況……非常棘手。”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中充滿了困惑與挫敗,“他的顳葉呈現出極為劇烈的、類似癲癇持續狀態下的異常放電,但詭異的是,他的海馬體和整個邊緣係統——也就是我們大腦的記憶中樞,卻同步展現出前所未見的超高活躍度。”
醫生指著一張彩色的腦部掃描圖,上麵大片的紅a區域幾乎覆蓋了整個記憶皮層。
“這不像是癲癇。癲癇是神經元的無序放電,是一片混亂。而他……他的大腦像是在同一時刻,以正常速度的數百倍,並行處理著成百上千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記憶片段,尤其是臨終前的情感爆發點。這在醫學上……無法解釋。”
“有什麽治療方案嗎?”蘇晚螢的聲音幹澀。
“我們隻能進行支持性治療,維持他的生命體征。”醫生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唯一的建議,就是將他置於一個‘絕對安靜’的環境。切斷一切可能的外部信息刺激源,包括聲音、光線,甚至觸碰。我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能讓他的大腦……‘冷靜’下來。”
蘇晚螢的心沉了下去。
她明白,醫生的建議隻是杯水車薪。
真正的“刺激源”並非來自外部,而是已經根植在小舟意識深處的那些“殘響”。
如果不能終止這些信息的奔流,小舟將永遠被困在那座意識的電報塔裏,成為一個行走的“殘響墳場”,直到他自己的意識被徹底磨損、湮滅,化為無數他人故事中的一個標點。
她向醫生道了謝,離開了那間令人窒息的病房。
深夜的城市霓虹閃爍,卻照不進她心底的陰霾。
她沒有回家,而是驅車回到了空無一人的博物館。
她站在那片為沈默預留的,名為“沉默的證詞”的展區前,展櫃裏空空如也,隻在正中央的絲絨底座上,放著一本沈默生前翻得最舊的筆記。
她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筆記,一頁頁地翻閱。
她看的不是那些已經成型的案件分析,而是沈默在字裏行間留下的、那些天馬行空的批注和邏輯推演的草稿。
她反複研讀著沈默關於“信息負債”的推論。
沈默認為,“殘響”本質上是一種信息病毒,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被“讀取”和“傳播”。
當一個強大的執念形成,它就背負了必須被言說的“信息負債”,它會不惜一切代價尋找“傾聽者”。
終於,在一次不相關的屍檢報告附錄的末尾,她找到了一行被沈默用紅筆圈出的、幾乎難以辨認的潦草字跡:“當傾聽者成為載體,言語即成寄生蟲。”
就是這句話!
蘇晚螢的指尖微微顫抖。
她仿佛能穿透紙張,看到沈默在寫下這句話時,眼中閃爍的理性光芒。
他一定也走到了這一步。
他推測,曆代試圖解決這類事件的“聽冥者”之所以失敗,並非他們無法破解詭異的規則,恰恰相反,是他們太過於執著地去“理解”、“共情”甚至“安撫”那些執念。
他們試圖用邏輯去梳理瘋狂,用溫情去化解怨恨,但這正中了“殘響”的下懷。
每一次傾聽,每一次回應,都是在為這個循環提供能量,讓寄生蟲愈發壯大。
沈默用自己的死亡成為了終點,他接收了所有信息,然後選擇了永久的沉默。
這才是“歸心者”的真正含義——不是收集,而是終結。
一個大膽而瘋狂的計劃在蘇晚螢心中成型。
她終於悟出了那個被隱藏在所有詭異規則之下的核心——儀式的關鍵,不是銷毀作為介質的信件,而是讓新的承載者,主動、公開、決絕地放棄“傳達”的意願。
第二天淩晨,天還未亮,蘇晚螢便重返那座廢棄的電報塔。
她隨身攜帶的,正是那個鏽跡斑斑的鐵盒。
塔內,小舟依舊被安置在重症監護室,但蘇晚螢知道,真正的戰場在這裏。
她在塔底中央鋪開一塊潔白的畫布,像是某種儀式的祭台。
然後,她打開鐵盒,將那七封承載著死者最後執念的信件,逐一取出,排列在白布之上。
那一張張仿佛由記憶和骨瓷構成的信紙,在晨曦微光中泛著詭異的潤澤。
她沒有絲毫猶豫,拿起第一封信,雙手用力,將其撕成兩半。
清脆的撕裂聲在空曠的鐵塔中回響,顯得格外刺耳。
緊接著,是第二封,第三封……
她撕得緩慢而堅定,仿佛在執行一個神聖而冷酷的判決。
當她撕毀最後一封,那封屬於沈默的信時,她的動作停頓了一瞬,隨即更加用力地將其徹底撕碎。
她拿出打火機,點燃了那些碎片。
橘紅色的火焰“呼”地一下竄起,將那些扭曲的信紙吞噬。
就在火焰燃起的刹那,遠在醫院的小舟仿佛感應到了什麽,身體在病床上猛地一顫,發出一聲壓抑的**,鼻腔中緩緩流下兩道暗紅的血絲,監護儀器上的數據瞬間變得狂亂。
蘇晚螢仿佛跨越了空間的阻隔,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她沒有退縮,而是向前一步,靠近那團燃燒的火焰,用一種清晰、冷靜,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對著空氣,也對著所有可能在“傾聽”的存在,一字一句地宣告:
“我不聽,也不傳。他們的故事,到此為止。”
這不是安慰,不是談判,更不是憐憫。
這是一句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命令。
是以一個清醒的意誌,對所有混亂的執念下達的“封印咒語”。
她拒絕成為下一個“傾聽者”,她要做的,是規則的守門人,是沉默的執行官。
火焰舔舐著最後的紙灰,漸漸熄滅。
一縷青煙嫋嫋升起,在接觸到塔頂的金屬結構前,便消散於無形。
塔內恢複了死寂,但這一次,不再是壓抑的死寂,而是一種空曠的、被洗刷過的潔淨。
當天下午,醫院傳來消息,小舟的情況奇跡般地穩定了下來。
第二天他醒來時,世界對他而言,終於恢複了它應有的、徹底的無聲。
他睜開眼,看到了守在床邊的蘇晚螢,眼中不再有驚恐和痛苦,隻有劫後餘生的疲憊與澄澈。
他第一次主動伸出手,握住了蘇晚螢的手,用另一隻手在紙上用力寫下:“我終於……安靜了。”
蘇晚螢微笑著點了點頭,心中那塊巨石終於落地。
然而,在她返回博物館的途中,當她脫下那件在電報塔舉行儀式時穿著的外套時,卻發現了一個讓她心跳漏跳一拍的細節。
外套的左邊袖口內側,被人用極其精巧的手法,悄無聲息地縫入了一張極薄的、幾乎與布料融為一體的紙條。
她用指尖撚了撚,能感覺到那熟悉的、類似信紙的溫潤質感。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用小剪刀挑開縫線,取出了那張折疊得極小的紙條。
展開後,上麵隻有兩個娟秀的字:“謝謝”。
筆跡不屬於那六名死者中的任何一人,更不屬於沈默。
一個全新的、未知的存在,對她的“拒絕”表達了感謝。
蘇晚螢的後背竄起一絲寒意。
她沒有聲張,隻是將那張紙條重新折好。
回到家,她把那件外套仔細疊好,放進衣櫃最深處,然後將一本厚重的《法醫學原理與實踐》壓在了上麵。
沈默的書,似乎能鎮壓一切未知。
一周後,博物館“沉默的證詞”新展區正式對公眾開放。
首展極其簡約,甚至可以說簡陋,隻有三件展品:一個玻璃罩下,編號為001的空白卡片;一座根據殘骸一比一複原的“終語鈴”殘片複製品;以及一麵巨大的、光可鑒人的鏡麵展板,展板下的標題僅有五個字:《誰在傾聽?
》。
開幕當日,人流稀少。
一名中年男子在鏡麵前駐足了很久很久,表情從茫然、痛苦到最終的釋然。
他對著鏡中的自己,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自語:“我說完了……你可以走了。”說完,他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轉身離開,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蘇晚螢在不遠處的陰影裏看到了這一幕,沒有上前幹涉。
她轉身步入自己的辦公室,拉開書桌的抽屜,取出一張與展品規格完全相同的全新卡片,用鋼筆鄭重地寫下一行字:“本展區永久拒收任何形式的回應。”
落筆的瞬間,窗外一群休憩的鴿子猛地驚飛,一道陽光恰好斜照進來,照在卡片上,那黑色的墨跡之上,似乎有一個極淡的、轉瞬即逝的唇印浮現,又悄然消散。
她合上抽屜,輕聲說:“沈默,這次換我來說‘不’了。”
當晚,她回到家,打開衣櫃,取出了那件藏著秘密的外套。
她沒有再看那張紙條,而是將整件外套連同那本法醫學大部頭一起,裝進了一個恒溫恒濕的檔案密封箱。
她看著箱子被鎖上的那一刻,眼神平靜而深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