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借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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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耳的刹車聲撕裂了郊外的寂靜,輪胎在柏油路上留下了兩道憤怒的黑痕。
    蘇晚螢推開車門,冰冷的夜風灌入車廂,吹得她長發亂舞。
    廢棄電報塔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墓碑,而在那座墓碑之下,一個瘦削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向塔基的大門。
    是小舟。
    “小舟!”她高聲喊道,聲音因急促而微微發顫。
    那身影聞聲停步,卻並未回頭。
    他像是被無形的線操控的木偶,隻是機械地完成了“停止”這個指令。
    蘇晚螢快步衝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觸手冰涼,僵硬如鐵。
    她繞到他身前,借著慘白的車燈光,看清了他的臉。
    小舟雙目圓睜,瞳孔裏沒有焦點,仿佛靈魂已被抽離,隻剩下一具被遙控的軀殼。
    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像是在模擬某個詞語的發音。
    蘇晚螢的心沉了下去,她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了小舟垂在身側的右手上。
    那隻手不自然地半握著,手背青筋凸起。
    她輕輕掰開他僵硬的手指,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他的右手掌心,赫然裂開了一道寸許長的細口,傷口邊緣整齊,不像割傷,更像是皮膚自行崩裂。
    詭異的是,傷口裏沒有流淌的鮮血,隻有幾顆暗紅色的液滴正從裂口中緩慢滲出。
    液滴在接觸到冰冷空氣的瞬間,便迅速凝固,墜落在地,發出一聲幾乎無法聽見的、清脆的“叮”聲。
    蘇晚螢蹲下身,用手機電筒照向地麵。
    那幾顆落地的血滴,並未化為血泊,而是凝結成了幾粒米粒大小的微小結晶體。
    在光照下,它們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半透明質感,內部的螺旋結構清晰可見,竟與人類耳蝸的形態別無二致。
    一瞬間,一個恐怖的念頭擊中了她:它在造一張嘴。
    不,更準確地說,它在將小舟的身體,改造成一個全新的、能夠接收並轉譯信息的“介質”。
    兩個小時後,市中心醫院急診室的燈光亮如白晝,卻驅不散蘇晚螢心頭的陰霾。
    “我們檢查了他的聲帶、喉部、口腔,沒有任何生理性損傷。事實上,他身體的所有指標都堪稱健康。”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摘下口罩,臉上寫滿了困惑與無奈,“但是,蘇女士,我們對他的血液樣本進行了深度分析,發現了一種我們從未見過的異常蛋白折疊模式。這種模式……非常規整,結構複雜,與其說是病變,不如說更像某種……記憶編碼物質。”
    醫生的話印證了她的猜想。這不是醫學能解決的問題。
    她以需要進一步研究為由,帶走了那份珍貴的血液樣本結晶。
    回到空無一人的博物館,她沒有回辦公室,而是徑直走進了文物修複實驗室。
    在質譜儀幽藍的光線下,她將從小舟掌心獲取的“耳蝸結晶”與之前“償音”事件中收集的執念結晶樣本進行了成分比對。
    屏幕上,兩條光譜曲線在短暫的波動後,以一種無可辯駁的姿態完美重合。
    同源。
    蘇晚螢靠在冰冷的實驗台上,閉上了眼睛。
    一切都串聯起來了。
    小舟並非被動接收信息的“傾聽者”,他那聾啞帶來的、絕對純淨的感知能力,使他成為了一個完美的“信息緩衝區”。
    現在,那個潛伏的“殘響”,正試圖將這個緩衝區升級,將他徹底改造為可以主動發聲的“揚聲器”。
    有人,或者說某個東西,正試圖借他的身體,“開口說話”。
    誰能具備這種能力?誰是這一切的根源?
    她猛地睜開眼,衝回辦公室,從保險櫃最深處取出了沈默生前留下的最後一本屍檢筆記。
    筆記的紙頁已經微微卷曲,上麵殘留著他特有的、冷靜而鋒利的字跡。
    她一頁頁地翻閱,尋找著可能被遺漏的線索。
    終於,在一份關於“執念過載導致器官功能性衰竭”的案例分析頁邊空白處,她找到了一行潦草的批注:
    “當載體具備共情能力,執念便可寄生。”
    共情能力……蘇晚螢的呼吸一滯。
    她想到了自己的家族,蘇家世代從事古物修複,被圈內人稱為“能與器物對話的人”。
    這份天賦,讓她能敏銳地感知到舊物上沉澱的歲月與情感,可這又何嚐不是一種極致的“共情”?
    她能理解那些無聲的呐喊,能觸摸那些冰冷的絕望。
    她才是真正的“易感體質”。
    這個念頭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她一直以來的認知盲區。
    她從抽屜裏取出那把祖傳的紫檀木尺,那是清代先祖用來測量古籍善本的工具,也是她“共情”天賦的啟蒙之物。
    她割下一小塊幾乎無法察不計的木屑,再次走進了實驗室。
    檢測結果讓她的血液幾乎凝固。
    木材的纖維之中,竟然真的嵌有微量的、不屬於任何已知數據庫的陌生DNA片段。
    儀器給出的年代測定結果,指向了清末。
    這份代代相傳的“天賦”,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是一個古老的契約。
    它讓她能感知殘響,也讓她隨時可能成為下一個容器。
    為了驗證這個可怕的猜想,她設計了一場冷酷的對照實驗。
    她以展區維護為名,分別安排了一名普通館員、一名保安和一名清潔工,依次單獨進入“沉默的證詞”展區,停留一小時。
    同步監測顯示,三人的腦波與生物電信號始終平穩,無任何異常。
    最後,她自己走了進去。
    一小時後,當她走出展區時,鼻腔裏泛起一絲淡淡的血腥味,指尖傳來一陣揮之不去的麻木感。
    一切都對上了。
    她調出自己過去三個月的個人行程記錄和夢境日記,與那張“七角星”蛛網圖進行比對。
    結果觸目驚心:每一次她靠近任何一個“七角星”節點區域後的當晚,她的夢境裏,都會多出一段不屬於自己的記憶碎片——一個模糊的女性身影,在熊熊燃燒的火場中,用盡全力,反複嘶喊著同一句話:“我沒說完……我沒說完!”
    謎底揭曉了。
    殘響選擇的從來不是隨機的宿主,而是那些“願意理解死者的人”。
    是她的共情,給了它回應。是她的探究,給了它坐標。
    夜色深沉,蘇晚螢再次來到地下庫房。
    這一次,她沒有帶火柴。
    她將那七封信的掃描副本重新打印出來,一張張平鋪在地上。
    然後,她融化了大量的蜂蠟,將每一張紙都層層浸透、封存,做成七塊厚實的蠟板。
    她將蠟板裝入一個老舊的陶罐,用更多的蜂蠟將罐口徹底封死。
    她撬開廢棄通風道入口處的水泥蓋板,將陶罐深深埋入其中,又在上方鋪設了一張細密的銅網,將網的一端牢牢接地。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模仿著沈默的思維邏輯,在心裏對自己說:“信息需要出口,那就給它一個永不導通的死胡同。”
    做完這一切,她沒有離開。
    她就守在通風道入口旁,黑暗中,她打開了手機的錄音功能,然後,用一種近乎挑釁的、壓抑的低語,對著那片黑暗的入口輕聲呢喃:“你說吧,我聽著。”
    死寂。
    一分鍾,兩分鍾……就在她以為自己的判斷出錯時,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陡然升起,瞬間傳遍全身,讓她頸後的汗毛根根倒豎。
    一陣細微的、仿佛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刮擦聲響起,如同無數根指甲在輕輕叩擊陶罐的內壁。
    緊接著,一個聲音從陶罐埋藏的方向幽幽地傳了出來,不大,卻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
    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原樣複述著她剛才的話,帶著一絲詭異的空洞回響:
    “你說吧,我聽著。”
    蘇晚螢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冷靜地關閉錄音,然後毫不猶豫地將整個手機恢複了出廠設置,格式化了所有數據。
    她轉身離開,步伐沉穩。
    回到辦公室,她拉開書桌的抽屜,準備記錄下今晚的發現。
    然而,她的手卻在半空中頓住了。
    抽屜裏,那張她親手書寫的、作為展品說明的卡片不知何時被人翻了過來。
    原本空白的背麵,悄然浮現出一行嶄新的、仿佛用墨汁從紙張內部滲透出來的字跡:
    “可你已經回應了。”
    蘇晚螢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月光穿過玻璃,斜斜地照在遠處的展廳裏。
    那麵寫著“沉默的證詞”的巨大鏡麵展板,其卡紙的邊緣,正發生著極其輕微的、肉眼難以察覺的顫動。
    仿佛有一口氣,正隔著厚厚的玻璃,貼在另一側,對著這個世界,輕輕地、滿足地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