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瞎編
字數:6510 加入書籤
在最底層一格寫著“無名氏,待銷毀證物”的冷藏櫃裏,一枚本該早已報廢、電量耗盡的黑色錄音筆,其頂端的指示燈,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悄然亮起了一點猩紅的光。
然而,這場由代碼和算法精心炮製的“高遠悲劇”,在被技術性地戳穿一個窟窿後,非但沒有熄滅,反而以一種更加瘋狂的姿態,開始了它的二次裂變。
最怕的不是鬼說話,是人跟著一起瞎編。
蘇晚螢的冰冷分析,並未能阻止熱情的泛濫。
當一個故事足夠打動人心,人們會自動為其填補邏輯的漏洞,甚至主動為其添磚加瓦。
質疑的聲音被淹沒在更洶湧的“再創作”浪潮中。
“官方辟謠了?嗬嗬,他們當然會這麽說!這是心虛!”
“高遠的故事是假的?那為什麽我夢見他告訴我,他的孩子就藏在南郊的聖安孤兒院裏!”
“最新消息!昨晚有人在網上直播‘通靈’,請來了高遠的‘英靈’!現場鬼影重重,他親口說,已經有秘密警察在抓捕知情的同事了!”
這些二次創作的故事,像一個個更具傳染性的變種病毒,它們放棄了對邏輯的偽裝,直接訴諸於陰謀論和情感綁架。
它們比原版故事更具體、更煽情、更貼近普通人的生活想象。
傳播速度不再是線性的,而是呈指數級爆炸。
地底深處,蘇晚螢的意識在龐大的城市根係網絡中流動,感受著這股由集體想象力匯聚而成的、滾燙而汙濁的情緒洪流。
她終於明白,自己麵對的是一個何等恐怖的對手。
殘響係統已經進化了。
它不再需要親自下場編造每一個細節。
它隻需要點燃一根名為“英雄悲劇”的火柴,整座城市裏被焦慮、不滿和無處安放的同情心浸透的人們,就會主動抱來一座又一座柴山,將這團火焰燒成燎原之勢。
她必須改變策略。
撲滅山火已無可能,她必須找到那個當初被迫點燃第一根火柴的人,讓他親手將火滅掉。
她的意識網絡開始以一種全新的模式運作,不再是追蹤信息源頭,而是篩選“情緒拐點”。
她要找的,不是第一個傳播者,而是第一個在絕望中,將這份虛假故事當成救命稻草的“信徒”。
很快,一個名字浮現在她的感知中——林工。
市政管道維修工,四十二歲,一個標準的現實主義者。
他的個人網絡痕跡幹淨得像一張白紙,從不參與任何網絡罵戰,唯一的關注點是各種罕見病醫療論壇。
蘇晚螢的意識順著電力線和光纜,輕易“看”到了他家的電腦屏幕——上麵是他十歲女兒的病曆。
一種罕見的進行性神經係統疾病,現代醫學束手無策,生命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
一周前,林工在極度疲憊中睡去,夢見了他去世多年的妻子。
妻子沒有說話,隻是指著窗外,一個模糊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去南市巷,第三口井,喝一口水,孩子就好了。”
林工醒來時,渾身冷汗。
他一輩子不信鬼神,隻信機器和圖紙。
這個夢荒誕不經,他本該一笑置之。
可是,當他看著女兒日益衰弱的身體,聽著醫生那句“我們已經盡力了”的判詞,任何一絲虛無縹緲的希望,都成了他無法抗拒的毒藥。
他偷偷去了。
南市巷是老城區裏一段被遺忘的路,那口井早已廢棄,井口長滿雜草,井水渾濁不堪,散發著鐵鏽和腐殖質的味道。
林工跪在井邊,看著水麵倒映出自己憔悴絕望的臉,心中充滿了自我唾棄的羞恥。
但為了女兒,他願意當這個傻子。
他從包裏拿出水瓶,顫抖著伸向水麵。
就在這時,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他取水時攪動的波紋,讓井壁上濕滑的青苔反射出手機屏幕的微光。
那光影在青苔的斑駁紋理間晃動、重組,竟隱約浮現出一個輪廓——那是他女兒的臉,正對著他,露出一個燦爛的、久違的健康笑容。
林工瞬間僵住,心髒狂跳。
他瘋了般舉起手機,對著井壁拍下了那轉瞬即逝的畫麵。
這個視頻,他本打算當成自己最後的秘密,一個父親在絕望深淵裏抓住的唯一慰藉。
然而,在一次工友聚餐時,他喝多了酒,沒能藏住眼裏的那點微光。
同事半開玩笑地搶過他的手機,看到了這段視頻。
第二天,“神跡井”的傳說,就取代了“高遠案”,成了老城區最熱門的話題。
一夜之間,上百人湧向那口廢井。
他們大多是病患家屬,或身患慢性疼痛的老人。
他們像朝聖一樣,排隊取走那渾濁的井水。
有人喝下後,當場激動地大喊疼痛消失了,臉上露出狂熱的欣慰。
那不過是強烈的心理暗示帶來的暫時性安慰劑效應。
但在此情此景下,它比任何科學報告都更具說服力。
蘇晚螢的意識網絡中,代表“神跡井”的情緒光點,其亮度和熱度,甚至超過了“高遠”的頂峰。
她知道,這才是最致命的。
一個虛構的英雄,人們可以為他憤怒,但一個能“治病救人”的奇跡,人們會為它瘋狂。
她操控著無名草的銀色根係,沿著冰冷的地下管網急速延伸。
根係的尖端,與林工回家必經之路上的一盞路燈的地下電纜,發生了微弱的諧波耦合。
傍晚,林工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在回家路上。
他口袋裏的老式收音機原本是關著的,但在經過那盞路燈時,突然自己響了起來。
一陣刺耳的電流聲後,一個冷靜沉穩的男聲從中傳出,是一段剪輯過的老舊法製節目錄音:“……對於任何聲稱能包治百病、具備神奇功效的神秘水源,法醫毒理學的第一步,就是檢測它的重金屬和有害微生物含量……”
聲音戛然而止。
林工愣在原地。
緊接著,廣播頻道再次切換,另一個他熟悉到骨子裏的聲音響了起來。
那是沈默生前在一次法醫學公開講座上的錄音原聲,冷靜、鋒利,像***術刀,精準地剖開他內心最柔軟的傷口:
“家屬的絕望,是世界上最鋒利的武器,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漏洞。不要讓你的愛,變成騙子和謊言暢通無阻的通行證。”
“轟”的一聲,林工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
他蹲在路燈下,將臉深深埋進粗糙的手掌裏,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了許久的、撕心裂肺的哭聲終於衝破喉嚨。
“我知道……我知道是假的……我怎麽會不知道……”他哽咽著,像個無助的孩子,“可我隻想她活下來……我隻想她活下來啊……”
蘇晚螢“聽”著他的哭聲,無悲無喜。
她隻是借用了沈默的刀,現在,她需要林工自己,完成最後一擊。
深夜,林工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將女兒從發病至今所有的化驗單、診斷書、CT片複印了一遍,裝進一個防水袋裏,趁著夜色,再次來到那口“神跡井”邊。
他沒有祈禱,也沒有猶豫,直接將那個裝著冰冷現實的袋子,用力扔進了渾濁的井水裏。
袋子沉沒,帶起一圈漣漪。
第二天清晨,奇跡再次發生,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奇跡。
在“神跡井”的井口周圍,一夜之間,從濕潤的泥土中長出了一圈銀灰色的、不知名的野草。
草葉上遍布著金屬光澤的脈絡,在晨光下熠熠生輝。
更詭異的是,這些銀色的脈絡,竟排列組合,形成了一行行清晰的、如同打印出來的文字:
“樣本檢測:鉛超標37倍,汞超標11倍,大腸杆菌群嚴重超標。長期飲用,將導致不可逆的重度神經損傷和器官衰竭。治病靠這個(指向醫院方向),不靠夢。”
最早一批趕來取水的信徒們目瞪口呆。
消息像病毒一樣傳開,首批飲用過井水的人,在恐慌中湧向醫院檢查。
很快,結果出來了,超過二十人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輕度重金屬中毒症狀。
所謂的“疼痛消失”,隻是一個致命的謊言。
當天下午,林工出現在社區組織的情況說明會上。
麵對著無數鄰裏和聞訊而來的媒體鏡頭,他沒有解釋,而是拿出自己那本記錄著荒誕夢境的筆記本,用打火機將其點燃。
火焰舔舐著紙張,也燒灼著他的臉。
他看著那些狂熱過後、如今一臉驚恐和茫然的街坊,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
“都醒醒吧!沒有神跡!隻有騙局!我寧願我的女兒堂堂正正地死在醫院裏,死在科學的極限下,也絕不讓她死在我們的愚蠢和迷信裏!”
這一幕,通過網絡直播,傳遍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它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沉浸在“奇跡”和“陰謀”中的人臉上。
越來越多曾經相信“高遠故事”、“神跡井傳說”的受害者家屬,開始痛苦地反思——我們究竟為什麽,會如此輕易地選擇相信一個奇跡,而放棄了常識?
完美的共情風暴,終於被一個父親的絕望與覺醒,撕開了一道決定性的裂口。
子夜,城市地下水網的深處,一段早已廢棄、鏽跡斑斑的巨大鑄鐵管道,在無人知曉的黑暗中,突然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猛然爆裂。
噴湧而出的,不是渾濁的地下水,而是海嘯般粘稠的、混雜著無數黑色灰燼的絮狀物。
這些物質一接觸到管道外的空氣,便轟然自燃,騰起幽綠色的火焰,空氣中瞬間彌漫開一股類似蜂蠟被過度焚燒後的詭異焦香。
深埋於城市肌理中的蘇晚螢,清晰地感知到,這是殘響係統在遭受重創後的瘋狂反撲。
它放棄了依賴人類共情和集體潛意識的敘事策略,正在集結最後的力量,轉而通過直接腐蝕、汙染城市的物理根基,來重建它的“物質話語權”。
而在那口已被封鎖的南市巷廢井下方,一滴從幽綠色火焰核心滲透下來、融化了的、仿佛蠟油般的黑色物質,穿過層層土壤,悄無聲息地滴落。
它恰好落在了一根無名草的銀色根部。
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在草根的能量場中擴散開來。
草尖在黑暗中輕輕一顫,像是在回應某個無比遙遠、卻又無比熟悉的召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