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修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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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隻是建立了一座更堅固的、數字化的堤壩,而堤壩之外,那片名為“過去”的深海,從未真正幹涸。
一周後,林工站在市信息中心的多功能報告廳,主持全市地下管網數字化建模係統的最終輪培訓。
他身後,是占據了整麵牆的巨大弧形屏幕,上麵流淌著代表城市地下血脈的、由無數光點和線條構成的三維網絡圖。
台下坐著近百名來自各區水務、市政、應急管理部門的技術骨幹。
空氣中彌漫著新風係統送出的恒溫空氣和一種對新技術特有的期待與審慎。
“……新係統的核心邏輯,是‘前瞻性糾錯’與‘兼容性覆蓋’。”林工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清晰而平穩地傳到每一排,“它會基於現有的、經過最終核驗的管網物理實體數據,建立一個絕對基準。任何試圖錄入與該基準衝突的曆史編號、廢棄坐標或已被邏輯刪除的節點信息,係統都會自動識別為‘疑似曆史遺留數據’。”
他手中的激光筆在屏幕上畫出一個圈,圈住了一個被係統自動標記為暗淡灰色的節點。
“例如這個點位,它在物理上已不存在。當你嚐試輸入它的舊編號時,係統不會報錯,也不會拒絕。”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專注的臉。
“它會接受你的輸入,然後,在後台將其作為一次無效請求進行處理,不會寫入主數據庫,更不會生成任何可被檢索的記錄。就像你對著空曠的風口喊了一聲,聲音穿過去了,但風裏什麽也沒有留下。”
講解結束,進入提問環節。
一隻手高高舉起,是個戴眼鏡的年輕技術員。
“林工,我有一個假設性問題。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因為特殊原因,比如整理曆史檔案,必須反複、堅持地錄入同一個已被廢棄的編號,比如……就拿您剛才舉例的‘C7’來說,係統會怎麽反應?會觸發某種高級警報嗎?”
“C7”兩個字在安靜的報告廳裏顯得格外清晰。
林工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仿佛這隻是一個隨機的代號。
“好問題,”他平靜地回答,“答案是,不會。係統會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一次又一次地將其視為空操作。它不會厭煩,也不會好奇,更不會報警。因為在它的邏輯裏,你隻是在重複一個沒有意義的動作。它的任務不是探究你的動機,而是確保主數據庫的絕對潔淨。”
掌聲響起,培訓會在一片專業而嚴謹的氛圍中結束。
人流散去後,林工沒有立刻離開。
他走到那台用於公開演示的終端機前,報告廳裏隻剩下設備散熱風扇的嗡鳴。
他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熟練地調出後台日誌界麵。
然後,他輸入了那個剛剛被提及的編號——C7。
回車。
屏幕上彈出的查詢結果框裏,一片空白。
“無匹配數據。”
他關掉窗口,再次輸入,查詢。結果依舊。
他重複了七次。
隨後,他打開了僅有最高權限才能訪問的係統底層操作日誌。
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他剛才的七次查詢記錄。
每一條記錄後麵,都跟著一行由係統自動生成的、被標記為“內部處理”的隱藏備注。
“請求已被消化。”
林工盯著“消化”這個詞,看了足足半分鍾。
這並非他最初編寫代碼時設定的術語,而是係統在自我學習和優化過程中,為這類操作尋找到的最貼切的定義。
它沒有刪除,沒有忽略,而是“消化”。
像一個沉默的胃,將所有投入其中的、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異物”,分解成最基本的、無害的信息熵,然後排入虛無。
他沒有刪除這些日誌,更沒有上報。
他隻是調出係統的標準術語庫,在列表末尾新增了一個詞條。
詞條名稱:請求消化。
定義:對非惡意無效訪問的標準響應流程,屬正常係統行為。
從此,“消化”這個詞,從一個偶發的、帶著一絲詭異色彩的係統自創術語,正式成為了這座城市龐大記憶免疫係統中一個平平無奇的通用語言。
幾乎是同一時間,百裏之外的鄉下,王主任燒完了最後一本日記。
他在院子裏用一個舊鐵盆,將那些記錄了半生糾纏與掙紮的紙頁,一頁頁地送入火中。
火光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眼神平靜如古井。
他沒有看那些扭曲變形的字跡,隻是專注地看著它們化為灰黑色的蝶,再碎成齏粉。
他將冷卻後的灰燼仔細地掃入一隻老舊的、密封性極好的茶葉罐裏,蓋緊蓋子。
然後,他鎖上院門,開始步行。
他沒有選擇坐村口的班車,而是一步步地走向二十裏外那條早已廢棄的河道。
走到半途,天空毫無征兆地降下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在泥土路上,濺起片片水花。
他沒有撐傘,也沒有躲避,隻是佝僂著背,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濕他花白的頭發和單薄的衣衫。
他將那個茶葉罐緊緊揣在懷裏,雨水浸透了外套,罐子卻依然幹爽。
抵達河道邊時,他已渾身濕透。
那條河幾乎已經斷流,隻剩下一道淺淺的水窪,在陰沉的天色下泛著微光。
他蹲下身,打開茶葉罐的蓋子,將裏麵的灰燼緩緩傾倒入水中。
黑色的粉末在水麵散開,一些被水流裹挾著,慢悠悠地漂向遠方,另一些則沉入水底,與淤泥融為一體。
他看著那些最後的痕跡消失不見,忽然對著無人的河麵,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輕聲說了一句:
“沈默,林工……你們都不必再知道了。”
話音落下,平靜的水麵似乎微微蕩起一圈漣漪,卻渾濁得映不出他蒼老的臉。
他站起身,不再回頭,邁著在雨中顯得異常穩健的步伐,原路返回。
從這一天起,他再也沒有寫過一個字,也沒有再向任何人問過一件事。
真正的結束,不是遺忘,而是連“守護”這個詞,都不再需要被記起。
春日的一個午後,林工結束巡檢,路過那座廢棄的鐵路橋。
橋墩下,幾個小學生正拿著彩色粉筆在水泥牆上塗鴉。
笑鬧聲清脆響亮。
他一眼就看到,其中一個穿著藍色校服的小男孩,正費力地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母。
一個“C”,旁邊是一個將要成型的“7”。
林工的腳步頓住了。
他沒有嗬斥,也沒有上前阻止。
他隻是默默走到孩子們身邊,蹲了下來,從自己隨身的工具包裏,取出了什麽。
那是一截早已褪色、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蠟筆殘骸,灰白,粗糙,是他曾經用來在牆上畫下“無”字時剩下的。
他把蠟筆遞給那個小男孩,聲音溫和:“用這個試試,顏色更牢。”
男孩好奇地接過那截不起眼的蠟筆,隨手就在旁邊畫了一個大大的、不成比例的太陽,蠟筆在粗糙的牆麵上留下了厚重而實在的痕跡。
“哇,這個好用!”
其他的孩子見了,也紛紛圍過來,搶著用那截蠟筆在牆上添上自己的傑作。
很快,那個未成形的“C7”被一個巨大的笑臉和幾朵不成形的花朵徹底覆蓋。
雜亂卻鮮活的色彩層層疊疊,橋墩的底部變成了一塊五彩斑斕的畫布。
林工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轉身離開。
身後,孩子們的笑聲在春日的陽光裏飛揚。
他知道,有些地方一旦被鮮活的、當下的生活所填滿,就再也騰不出多餘的空間,去容納一個來自過去的幽靈。
又一場春雪過後,林工照例巡查安寧巷的泵站。
一切如常,數據平穩。
但在檢查主控製麵板時,他敏銳地發現,麵板背麵,那個被他用絕緣封膠覆蓋的“無”字區域,封膠的邊緣出現了一絲幾乎無法察測的細微裂紋。
他皺了皺眉,從工具箱裏取出備用的膠槍準備修補。
可當他揭開舊封膠的一角,準備清理基底時,瞳孔卻微微一縮。
內部的電路板表麵,不知何時凝結了一層極薄的白霜。
在這恒溫幹燥的機房裏,這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而更詭異的是,那層霜氣組成的紋路,在燈光下隱約可以看出兩個字:
記得。
林工的心跳沒有漏掉一拍。
他沒有驚慌,更沒有試圖用物理方式強行清除那層霜。
他隻是靜靜地注視了它幾秒鍾,然後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泵站的紙質檢修手冊。
他翻到最新的一頁空白頁,用口袋裏的炭筆,一筆一劃地寫下:
“3月12日,例行維護。設備運行正常,未發現異常。”
寫完,他將手冊合上,不偏不倚地,正好壓在了那塊凝結著霜氣的電路板上方。
片刻之後,他移開手冊。
電路板上的霜氣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就連那道細微的裂紋,也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撫平,恢複了原樣。
林工知道,這不是勝利,而是一種全新的平衡。
隻要還有人願意站出來,替所有人平靜地寫下“無事發生”,那麽,那些來自深淵的追問,就不會真正醒來。
冬至的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街燈正一盞盞地漸次熄滅。
林工圍著厚厚的圍巾,走在去單位的路上。
當他路過那座被命名為“平安通道”的過街天橋時,腳步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
他習慣性地朝橋墩的凹槽處瞥了一眼。
那個曾經被用來反射詭異角落的小圓鏡,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顆不知哪個孩童遺落在那裏、被積雪半掩著的玻璃彈珠。
彈珠在微弱的晨光中,折射出一點點破碎而斑斕的光。
林工在原地駐足了片刻,最終沒有彎腰去拾起它,也沒有做任何事。
他隻是緊了緊衣領,擋住灌進來的冷風,繼續向前走去。
風穿過橋洞,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在他的背後,城市蘇醒的第一縷陽光,剛好照亮了橋身上嶄新的金屬銘牌:“平安通道”。
沒有人記得這條路曾經有過別的名字,似乎也沒有人需要記得。
林工的步伐平穩而堅定,今天,他需要帶隊去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