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掃不出來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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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寒風吹散了水汽,也吹走了橋墩下那行字的最後一絲痕跡。
林工的日常巡查仍在繼續,仿佛永不終結的循環。
幾日後,他進入了老城區一段鮮有人至的地下管廊。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熟悉的、混合了潮濕黴味與微弱焦糊的氣息,像是什麽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被緩慢地烘烤著。
他停下腳步,鼻翼微動,循著那絲若有若無的味道,最終在一處壁掛式的配電箱前站定。
他用鑰匙打開布滿灰塵的鐵皮麵板,內部的繼電器和線路整齊地排列著,表麵覆蓋的塵埃均勻而平整,看不出任何近期被動過的痕跡。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但林工的目光沒有離開。
他像一尊雕塑,靜靜地審視著那些纏繞的電線,視線如同最精密的遊標卡尺,在一根根顏色各異的線纜上緩緩移動。
終於,他的目光鎖定在了一排接線端子上。
它們的氧化程度本應趨於一致,但其中一根藍色絕緣皮的電線,其銅芯連接處的鏽蝕色澤,比旁邊的幾根要深沉那麽一絲。
用肉眼幾乎無法分辨,但在他腦中構建的微觀模型裏,這意味著這根藍線的腐蝕進程,比其他線纜早了至少三個月,磨損了大約零點三毫米。
一個不可能存在的誤差。
他不動聲色地合上麵板,轉身回到工程車上,從儲物箱的夾層裏翻出一本早已泛黃卷邊的布線圖冊。
三年前的圖紙,紙頁脆弱,上麵還留有當年趙師傅的煙灰燙痕。
他小心翼翼地翻到對應區域的頁麵,指尖順著複雜的線路圖,找到了那個配電箱的節點。
圖紙上,那個位置清晰地標注著一根黃線。
林工將圖冊放回原處,重新回到配電箱旁。
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猶豫,從工具包裏取出絕緣鉗和剝線器。
哢噠一聲輕響,那根藍線被他從中斷開。
他剪下約半寸長的線頭,然後從備用材料裏找出一段規格完全相同的黃線,利落地剝開線皮,將其與原線路重新熔接。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新的焊點均勻光滑,與周圍的老舊焊點相比,除了嶄新之外看不出任何區別。
做完這一切,他將那截剪下的藍線殘骸用手指卷成一個緊密的小圈,像藏起一枚罪證,塞進了配電箱底部一道狹窄的金屬縫隙裏。
那裏是灰塵和冷凝水的死角,永遠不會被清掃,也永遠不會被發現。
當晚,市政管網維護係統的後台日誌裏,彈出一條不起眼的記錄:“C17區04號節點線路誤標,觸發自動校準程序。”係統試圖將這條“錯誤”的黃線信息同步回它數據庫裏記載的“正確”的藍線。
然而,由於新舊線徑存在著那零點三毫米的微小差異,數據流在物理層麵的握手協議始終無法完成。
在連續三次嚐試失敗後,校準程序自動終止,並在該節點旁邊生成了一個新的標簽:曆史偏差,無需修複。
林工坐在調度室的電腦前,看著那行灰色的係統判定,眼神幽暗。
他知道,一個被精確計算過的錯誤,隻要它足夠微小、足夠頑固,最終就會被龐大的係統本身,接納為一段合法的、無需再被追問的遺產。
與此同時,遠在鄉下的王主任正提著菜籃,慢悠悠地路過菜市場。
兩個正在擇菜的老人閑聊的聲音飄進他的耳朵:“說也奇怪,這路修得真怪,去年還沒這道坎兒呢。”
王主任聞聲停下腳步,低頭看去。
腳下平整的水泥路麵上,確實多出了一道約三厘米高的接縫,像一道醜陋的疤痕,橫貫了整條狹窄的巷口。
他緩緩蹲下,粗糙的手指撫過那道接縫的邊緣。
觸感冰冷而銳利,邊緣切割得異常整齊,完全不像是自然破損或劣質施工的結果,倒像是在澆築時被某種模具刻意預留出來的。
他的心髒猛地一沉。
一種被遺忘的熟悉感爬上心頭。
他匆匆趕回家,在堆滿雜物的儲藏間裏翻箱倒櫃,終於找出了十幾年前的一份老城區改造規劃圖。
他將布滿灰塵的圖紙在桌上展開,用放大鏡仔細尋找,果然,就在那個巷口的位置,標注著一個早已被廢棄的地下排水閥井。
它的工程編號,在圖紙的角落裏,用褪色的紅墨水寫著:T097。
王主任枯坐良久。
第二天清晨,他取來孫子畫畫用的彩色粉筆,回到那道水泥坎旁。
他沒有試圖去破壞它,隻是在院門口的空地上,用粉筆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方框,在裏麵寫上四個大字:禁止覆蓋。
然而次日他再去看時,地上的粉筆痕跡已被清掃得幹幹淨淨,而巷口那道礙眼的水泥坎,也詭異地消失了,路麵恢複了最初的平整,仿佛一切都隻是他的錯覺。
王主任站在原地,沒有再拿起粉筆。
從那天起,他隻是每天清晨路過那個巷口時,都會停下來,對著空無一物的地麵,輕輕地咳嗽一聲。
他知道,有些痕跡不必留下,隻要還有人記得,這裏本該有個地方,需要你駐足、低頭,然後發出一聲提醒。
城市的另一頭,林工的麻煩接踵而至。
他接到報修電話,稱城南某新建小區的智能路燈在深夜會毫無規律地頻繁自啟,光色在冷白與詭異的幽藍之間來回切換。
他趕到現場,接入控製係統後台,所有數據流和傳感器讀數都顯示運行正常。
他沒有就此離開,而是繞著那根出問題的燈柱緩緩走了一圈。
在燈柱基座背對月光的一側陰影裏,他發現了一層幾乎看不見的、極薄的蠟膜,已經被夜間的露水泡得有些發軟。
他掏出隨身攜帶的折疊小刀,刀尖輕輕刮下一點半透明的物質,湊到鼻尖。
一股混合著石蠟與微量鐵鏽的氣味鑽入鼻孔。
這個配方他再熟悉不過,正是七年前,他為了封堵一口會“唱歌”的井,親手調配的。
過去的手段,正在成為今日的詛咒。
他沒有清除這層蠟膜。
恰恰相反,他回到車裏,取出一罐備用的封堵蠟料,在相鄰的三盞正常路燈的基座內側,也均勻地塗上了一層。
然後,他侵入後台,手動調整了這四盞路燈的啟動定時器,讓它們的光敏傳感器反應比標準時間延遲十五秒。
從那晚開始,這一整排路燈都出現了“集體延遲”的現象。
每當夜幕降臨,周圍的路燈次第亮起,唯獨這一排會固執地保持黑暗,在延遲了十幾秒後才慢吞吞地亮起。
市民關於“路燈反應遲鈍”的投訴越來越多,兩周後,這批剛安裝不久的路燈,被市政係統提前劃入了“性能不穩,待淘汰批次”。
林工看著處理回執,麵無表情。
他明白了一個新的道理,當一個異常變得普遍,當一個錯誤可以被複製,它就不再是需要被深究的線索,而隻是一個可以被替換的、劣質的產品。
更大的風波來自市建委的一份內部通報。
通報稱,近期多個工地的AI施工日誌生成係統中,出現了一起離奇的數據異常事件。
在大量自動生成的、枯燥的施工報告文本中,會毫無邏輯地反複出現同一句無關的語句:“井下有聲,非電非水。”技術組經過多輪排查,未能發現任何病毒或人為篡改的痕跡,最終隻能將其判定為算法在深度學習過程中產生的良性‘語義噪聲’。”
林工在內部通訊群裏看到這份通報的截圖時,正在擰螺絲的手指微微一頓。
那句話,是他當年在趙師傅那本破舊的私人日記裏讀到的原話。
當晚,他獨自一人潛入了城市建設檔案館的備份中心。
麵對著一排排冰冷的服務器機櫃,他沒有嚐試去刪除任何記錄。
他知道,任何對核心數據的直接操作,都會觸發最高級別的警報。
他走到一旁的工程打印機前,用管理員權限,向打印隊列發送了一個新的指令:批量輸出一千頁空白的A3工程表格,並在每一頁的最底部,用五號宋體印上一行極小的字——“此文件無意義”。
刺耳的打印聲響徹了空無一人的檔案室。
他將那厚厚一摞、散發著墨香的廢紙,胡亂地混入原始施工日誌的物理存檔堆中。
三天後,AI的自主學習模塊在進行新一輪數據掃描時,因為突然增加了大量無法被有效索引的“無意義”冗餘數據,導致其處理相關字段的權重被係統自動大幅降低。
“井下有聲,非電非水”這八個字,從此在AI生成的報告中出現的頻率急劇下降,直至徹底消失。
林工知道,真正的沉默不是抹去聲音,而是讓它被淹沒在更多、更響亮的廢話裏。
深秋的一場暴雨過後,林工例行巡查至城東那座早已廢棄的泵站。
他遠遠就看到,泵站斑駁的外牆上,一處常年滲水的地方,竟凝結出了一片奇特的白色結晶。
那結晶體呈蛛網狀肆意蔓延,在雨後初晴的陽光下,折射出一種病態的、淡青色的光澤。
他走上前去,用隨身攜帶的顯微觀察鏡湊近查看。
鏡片下,那些晶體的微觀結構竟模擬著神經突觸的形態排列,並且隨著牆體濕度的變化,正自發地產生著微弱到幾乎無法計量的電信號。
更詭異的是,當他的臉頰靠近牆麵時,一陣斷斷續續的、仿佛來自四麵八方的低語聲,直接在他耳邊響起,像有無數個人在同時、反複輕念著同一個名字——
“沈默。”
林工的身體僵硬了一瞬。
他沒有去采集樣本,也沒有呼叫支援。
他隻是沉默地打開隨身的工具包,從最底層,摸出了一塊給應急燈供電用的老舊鉛酸蓄電池。
他將電池的正負極引線剝開,像外科醫生手持手術鉗,精準而穩定地將其分別貼附在結晶體蔓延範圍的兩端。
微弱的電流瞬間通過。
滋啦一聲輕響,那片模擬著神經網絡的奇特結晶,仿佛被注入了致命的毒素,在瞬息之間迅速潮解,結構崩塌,化作一灘渾濁的液體,順著牆麵滴落下來,滲入泥土。
林工用布擦幹淨電池觸點,將其收回包中,轉身離去。
在他身後,那片濕潤的牆麵上,新的水痕,正帶著某種意誌,再次從磚縫中緩緩爬升。
有些記憶學會了生長,那就必須教會它們如何短路。
又一個尋常的清晨,林工開著工程車,行駛在跨越運河的平安通道大橋上。
他今天的任務之一,是例行檢查橋體中部安裝的一台高精度應力監測儀。
他將車停在緊急停車帶,走到橋邊的設備箱旁,打開防護蓋,液晶屏幕上綠色的數據流平穩地滾動著,所有的數值都在安全閾值內,一切正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