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鏽不會自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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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那雙能分辨出零點三毫米磨損差異的眼睛,此刻正不動聲色地掃過設備外殼。
    數據是冰冷的,但承載數據的物理實體是有溫度的。
    他的目光停留在傳感器外殼的幾顆六角固定螺絲上。
    其中一顆螺絲的凹槽內壁,有一道極其細微的、嶄新的金屬刮痕,是梅花扳手在擰動時留下的。
    更重要的是,螺絲邊緣與機箱外殼的接縫處,一層薄薄的防鏽漆色澤過分鮮亮,突兀地覆蓋了周圍金屬表麵本應存在的、均勻自然的氧化紋理。
    就像在一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用粉底液完美遮蓋了一道新添的傷疤。
    有人在他之前來過。不是為了破壞,而是為了“維護”。
    林工默不作聲地合上防護蓋,轉身回到工程車裏,接入了市政維護係統的後台。
    他調閱了平安通道大橋所有相關設備的近期維護記錄。
    日誌幹淨得像一張白紙,最近一次的保養作業還是在六個月前。
    沒有記錄的維護,比公開的破壞更危險。
    這意味著“殘響”已經不再滿足於被動顯現,它正在學習、模仿,甚至開始主動“修複”那些可能暴露自己的破綻。
    它在利用人類建立的維護規則,來鞏固自身的存在。
    林工沒有去拆解那台被動過手腳的儀器。
    任何針對單一異常點的精確操作,都可能被那個正在進化的“凶手”察覺,從而引發更不可預測的反製。
    他驅車前往下一處巡檢點,那是位於同一座橋另一端的同類型應力監測儀。
    他打開工具箱,取出標準規格的潤滑脂,按照操作規程,開始對設備進行“例行養護”。
    他的動作標準而流暢,但在給密封圈塗抹油脂時,他的手指看似不經意地微微一抖,一小塊米粒大小的油脂被他巧妙地撚在了密封圈的內側凹槽裏,一個肉眼難以察覺,卻足以在未來幾天內造成局部密封失效的瑕疵。
    他如法炮製,在第三處完全正常的同類設備上也製造了同樣的“意外”。
    做完這一切,他提交了當天的巡檢報告:一切正常。
    三天後,係統後台自動彈出了兩條工單,精準地指向他動過手腳的那兩台儀器,故障描述是“密封性疑似老化,傳感器數據輕微漂移”。
    又過了兩天,另一支維修班組被派遣到現場。
    按照重度潮濕環境下的橋梁安全預案,維修人員為求穩妥,決定將該批次同一型號的三台監測儀進行整體更換。
    那台被未知力量“修複”過的儀器,就這樣混雜在真正的“老化設備”中,被一同拆除,打包,送進了廢件倉庫,最終會被熔毀,成為一爐無知無覺的鋼水。
    林工在調度室的電腦上看著那條“維修完成,隱患排除”的關閉工單,眼神幽深。
    當你無法阻止敵人偽裝成平民,那就把它身邊的平民也變成它的同款,讓真正的甄別者,分不清誰是誰。
    與此同時,遠在數百公裏外的鄉下,王主任正在一個露天舊書攤上消磨時間。
    他在一堆落滿灰塵的《大眾科學》和過期雜誌裏,翻到了一本厚重的硬皮書——《城市基礎設施年鑒,20172019》。
    他隨手翻開,指尖停在了一頁銅版紙插圖上。
    那是一張平安通道大橋的航拍全景圖,下方標注著:“平安通道天橋,2018年改建紀要”。
    照片的像素不算高,但在背景處,一個橋墩的側麵,靠近結冰的河麵位置,一行模糊但依稀可辨的英文單詞,像一道刺眼的烙印,刻在灰色的混凝土上——**記住**。
    王主任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他不動聲色地買下了這本書,回到家中,將門反鎖。
    他戴上老花鏡,一頁一頁地仔細檢查。
    除了那張詭異的照片,書裏其餘的內容,從排版、油墨到紙張,都與真實出版物無異。
    這是一個被精準汙染過的“證據”。
    他沒有撕掉那一頁,也沒有試圖塗改。
    他從書房裏找出許久未用的毛筆,飽蘸濃墨,翻到書本最前麵的目錄頁。
    在密密麻麻的條目末尾,他用一手模仿印刷體的館閣體小楷,一絲不苟地添加了一行虛構的標題:“第七十七單元:記憶隔離協議及其曆史遺存勘誤”。
    寫完後,他又泡了一杯濃茶,用指尖蘸著微燙的茶水,小心翼翼地輕染在目錄頁的紙角,製造出一種自然泛黃的陳舊感。
    半個月後,他故地重遊,將這本經過“加工”的年鑒悄悄放回了那個舊書攤。
    又過了一個月,他再次來到這裏,發現那本書已經不在原來的雜書堆裏,而是被攤主單獨拿了出來,歸入了“地方誌殘本”的專區,標價也翻了十倍。
    在那行他親手添加的“記憶隔離協議”條目旁,多了一行潦草的鉛筆字跡:“查無此檔,待考。”
    王主任轉身離開,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當一個謊言被賦予了索引和注腳,懷疑,就成了別人的任務。
    而林工的戰鬥,正在城市的地下脈絡裏愈演愈烈。
    他發現自己轄區內,一組深埋地下的管道閥門遠程讀數,已經連續數周停滯在同一個固定值上,仿佛被時間凝固。
    他趕赴現場,打開沉重的井蓋下到管廊深處,閥門的手輪上,果然有近期被強力轉動過的明顯磨損痕跡。
    數據在撒謊。
    他沒有立刻去校正讀數。
    他關掉頭燈,讓四周陷入純粹的黑暗,將耳朵輕輕貼在冰冷的管壁上。
    咚……咚……咚……
    極其規律的敲擊聲,正從管道深處沿著金屬介質傳來。
    聲音沉悶而執著,每一次敲擊的間隔,都精準地控製在六十六秒。
    這是早已故去的趙師傅,在他還是個學徒時,教給他的一個土辦法。
    在通訊失靈的緊急情況下,用這個節奏敲擊管道,意在提醒另一頭的人“注意壓力波動,準備泄壓”。
    那個“殘響”,正在用亡者的暗號,持續不斷地發送著一個無人接收的警報。
    林工站起身,沒有打斷這徒勞的信號。
    他反而從工具包裏拿出紅色記號筆,在附近五處功能完好、但位置偏僻的檢修閥上,都大筆一揮,寫下了“待校準”的標簽。
    隨後,他偽造了一份覆蓋整個片區的巡檢日誌上傳係統,日誌中充斥著大量模棱兩可、前後矛盾的描述。
    一周後,市政管網的自動化診斷平台,因為在短時間內接收到過多無法交叉驗證的“待校準”標簽和混亂日誌,自動將該片區的整體數據可信度大幅下調,並觸發了降級預案——轉為低優先級的人工巡檢抄表模式。
    從此,林工每次去抄錄那組閥門數據時,都會故意將小數點後的最後一位數少記一個零。
    日積月累,在報表上,這片管網的整體性能呈現出一種非常自然的、緩慢衰減的趨勢。
    最安全的異常,是被管理者當成懶政和設備老化共同導致的結果。
    更大的麻煩來自地麵。
    一日清晨,林工駕車路過平安通道大橋下方時,正好看見一輛灑水車停在橋墩旁,一名環衛工舉著高壓水槍,衝洗著橋墩上的塗鴉。
    林工的瞳孔猛地一縮,他看到,在高壓水流的衝刷下,原本灰白色的混凝土表麵,竟然隱約泛出了一片片熒光綠色的詭異紋路,它們的形態如同蝕刻的印刷電路板,在晨光中閃爍著非金非石的幽光。
    他立刻將車停下,走上前去,借口灑水車占用了應急通道,可能會有工程車經過,禮貌地請司機先將車移開。
    在司機移車的間隙,他主動攬過了衝洗的活兒。
    他接過水槍,卻將水壓調至最低,隻用一層薄薄的霧狀水幕,均勻地覆蓋住那些詭異的紋路,讓它們暫時變得不再那麽顯眼。
    隨後,他從工程車的儲物箱裏,翻出了一瓶很久以前用來除水垢的陳年醋精。
    他將醋精稀釋後,裝進噴壺,對著那片橋墩仔仔細細地噴灑了一遍,然後才用清水輕輕衝淨。
    第二天,環保部門的流動監測站就發出了警報,檢測顯示該處橋墩下方的土壤和牆體pH值嚴重異常。
    經過“專家”勘查,很快得出了結論:此處可能存在工業廢酸的惡意傾倒行為,屬於“潛在化學汙染源”。
    不久,一道醒目的圍擋被豎立起來,徹底隔絕了所有人的靠近。
    林工驅車駛過,看著那圈黃黑相間的警戒線,麵無表情。
    當你無法否認一道痕跡的存在,那就給它安上一個更容易被世人理解的罪名。
    夜色漸深,他手機的緊急通訊頻道突然響起。
    新建的4號線地鐵聯絡通道內,發生了無法解釋的結構性異響,多點部署的音頻傳感器,都捕捉到了與人類說話聲線高度吻合的異常頻段。
    他趕到現場時,幾名技術人員正圍著一台大型鑽機,準備對發出異響最強烈的牆體進行鑽孔取樣。
    “停下!”林工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都出去,這裏我來處理。”
    他一個人走向通道的最深處,四周死寂,隻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的隧道裏回響。
    他用強光手電照向牆體與地麵的接縫處——那裏,凝結著一層極薄的白霜,在恒溫的地下環境中本不該存在。
    霜麵上,一個模糊的人臉輪廓若隱若現,那張由冰晶構成的嘴唇,正無聲地、反複地開合著。
    林工沒有後退。
    他從工具包裏取出一支外觀老舊的錄音筆,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嘈雜混亂的施工背景音從錄音筆中傳出,電鑽聲、金屬敲擊聲、工人的叫罵聲混雜在一起,而在這些噪音的縫隙中,夾雜著一段模糊不清的對話:
    “……T097節點……已確認完成閉環……按計劃……轉入靜默期……”
    這段聲音,是他從城市建設檔案館的廢棄錄音帶裏截取、拚接、再做舊處理的。
    他將這段錄音循環播放了一遍,然後關掉錄音筆,輕輕地放在了那片白霜前的牆角。
    他知道,有時候,連鬼也需要一個下班的理由。
    次日他再來時,牆角的白霜早已融化得無影無蹤,那支老舊的錄音筆也消失不見了。
    地鐵公司的報告顯示,自昨夜淩晨之後,所有異響全部停止。
    一場危機消弭於無形。
    幾天後,天氣晴好,林工開著他的工程車,行駛在一條剛剛完成翻修、鋪設了全新柏油的路麵上。
    午後的陽光明亮而不刺眼,黑色的路麵平整如鏡,反射著天空的流雲。
    一切都顯得那麽嶄新、有序,充滿了現代工業文明帶來的那種可靠的安全感。
    他習慣性地掃視著路麵,目光卻在前方不遠處微微一凝。
    他的車速不自覺地放緩了。
    在那片嶄新、完美的黑色平麵上,一個極其微小,卻又無比紮眼的不和諧之處,刺入了他的視野。
    他的工作,似乎永遠沒有做完的時候。
    這座城市就像一具永遠在尋找新的病變方式的龐大身軀,而他,是它唯一的、沉默的外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