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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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看來,那片水泥蓋板的下方,正醞釀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的病變。
    那片新封填的電纜溝蓋板,本應是堅固而沉寂的。
    然而,在晨曦的微光下,其邊緣地帶卻呈現出一種不祥的質感。
    無數細密如針尖的蜂窩狀孔洞,破壞了水泥本該有的平滑,仿佛在凝固的最後一刻,有某種滾燙的氣體從內部拚命逸出,留下了這片掙紮的痕跡。
    林工將車停在不遠處,沒有熄火。
    他走下車,四周空無一人,隻有變電站內部傳來的、規律的電流嗡鳴聲。
    他蹲下身,戴著手套的指尖輕輕拂過那些孔洞的邊緣。
    觸感粗糙,像劣質的浮石。
    他將手掌懸停在蓋板上方,一股微弱但確鑿的溫熱感,正透過手套的纖維傳遞過來。
    地下管線,尤其是在這個季節,應該是冰冷的。
    他回到車上,沒有聲張,隻是默默調取了自己權限範圍內的夜間監控錄像。
    畫麵清晰,一夜之間,沒有任何人或車輛靠近過這片區域。
    但他切換到紅外熱成像記錄時,心髒卻猛地一沉。
    淩晨三點十七分,這個坐標點的溫度曲線出現了一個陡峭的尖峰,在短短幾秒內,從接近零度的環境溫度飆升至駭人的六十八攝氏度,隨後又迅速回落,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這不是施工瑕疵,這是一次無聲的“高燒”。
    林工關掉監控,眼中沒有絲毫波瀾。
    他知道,上報這個異常,隻會引來他無法預測的關注。
    他再次下車,從工具包裏取出一支油性記號筆,在蓋板的中心位置,歪歪扭扭地畫上了一個大大的叉號,並在旁邊潦草地寫下幾個字:“滲水隱患,待複檢。”
    做完標記,他並未就此離開。
    他從後備箱取出一根沉重的鐵撬,對準蓋板的一個角,用盡全力猛地砸了下去。
    “哢嚓!”一聲脆響,水泥角應聲碎裂,掉落下一塊不大不小的缺損。
    一個完美的、隱藏著未知危險的異常點,就這樣變成了一個粗暴的、隨處可見的“工程質量問題”。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驅車離去。
    三天後,市政的自動化巡檢係統掃描到這個標記和破損,根據預設的程序,將其判定為“低優先級破損點”,歸入了季度維修計劃,不再觸發任何高頻監測的警報。
    一個被官方認定為“已知殘次品”的東西,在係統的數據庫裏,就失去了繼續被關注的價值。
    它安全了。
    城市的另一端,剛剛退休的王主任正經曆著一場更為隱秘的交鋒。
    他路過一家新開的社區便民超市,明亮的櫥窗上張貼著一張“老街記憶展”的海報,下麵擺著幾件從拆遷區搜羅來的舊日雜貨:一枚鏽跡斑斑的十六兩秤砣,幾張褪色到幾乎看不清字跡的布票,以及一台傷痕累累的老式機械打卡鍾。
    王主任的腳步猛地頓住,目光死死鎖定了那台打卡鍾。
    鍾表的指針,靜止在一個他永生難忘的時刻——上午七點三十三分。
    那是三十年前,他作為社區負責人,在舊辦公樓被查封前,最後一次簽到的時間。
    一股突如其來的暈眩感攫住了他。
    周圍超市的喧囂聲仿佛被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隔開,變得模糊而遙遠。
    他穩住心神,走進店內,裝作不經意地向年輕的店主詢問這些展品的來曆。
    店主很健談,說都是從拆遷工地的廢料堆裏撿來的,覺得挺有時代感,就擺出來當個裝飾。
    王主任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道了聲謝便離開了。
    然而當晚,他卻如幽靈般出現在那家超市後巷的垃圾站。
    他戴著手套,沉默地翻找著被丟棄的紙箱和包裝殘片,終於,在一塊被撕裂的瓦楞紙板上,他找到了那張皺巴巴的運輸單。
    發貨方地址模糊不清,但接收方的戳印卻異常清晰——“市檔案館C7分揀區”。
    第二天,他把自己關在書房,找出孫子玩剩下的一塊彩色橡皮泥。
    他將橡皮泥反複揉捏,對照著記憶中那個戳印的形態,用一根針和一把小刻刀,在橡皮泥上精雕細琢。
    整整一個下午,他都在一張廢棄的信紙上反複按壓、比對、修正,直到那枚簡陋的橡皮泥印章,能夠完美複製出“市建委物資注銷章”的所有紋理,包括那個微小的、因長年使用而產生的缺角。
    黃昏時分,他用這枚假印章,在一份偽造的《關於部分無價值曆史檔案實物作報廢處理的清單》上,蓋下了一個以假亂真的紅印。
    他將這份清單悄悄塞進第二天要去社區活動中心遞交的一摞待簽文件之中。
    他知道,有些不該重現於世的“記憶”,就必須讓它在製度的流程裏,死得合乎規矩。
    林工的戰鬥則永遠伴隨著金屬與電流的冰冷氣息。
    某段城市主幹道地下的光纜近期頻繁出現信號中斷,技術組多次排查無果,懷疑是周邊有未報備的野蠻施工破壞了線路。
    林工奉命前往勘察。
    現場沒有任何掘進的痕跡,然而當他打開光纜井的接線盒時,瞳孔卻微微一縮。
    盒體堅硬的工程塑料外殼上,附著著一層薄薄的、灰白色的菌膜。
    在便攜顯微鏡下,那菌膜的結構令他背脊發涼——它並非雜亂無章地生長,而是以一種驚人的精度,在微觀層麵模擬著整段光纜的纖芯布線圖。
    它像一個活著的、不斷自我複製的線路藍圖。
    他沒有嚐試清除這詭異的菌膜。
    他知道,麵對這種未知,任何直接的對抗都可能觸發更糟的變數。
    他冷靜地關上接線盒,轉而打開了相鄰的兩個節點。
    他用扳手,故意將固定光纜接口的幾顆螺絲擰鬆了半圈,又從工具包裏取出一管導電膏,在其中一個接口的絕緣層邊緣,小心地塗抹了薄薄的一層。
    一個微不足道的鬆動,一處若有若無的導電汙染,足以在潮濕的地下環境中,製造出難以排查的、時斷時續的信號幹擾。
    他在故障報告中寫道:“經排查,故障原因初步判斷為線路老化導致的多節點連鎖幹擾,建議對該區段線路進行整體更換。”
    兩周後,這份報告連同技術組的多次失敗記錄,促使上級下定決心,將整條線路列入了提前更換計劃。
    不久,包裹著那層詭異菌膜的舊光纜被整體抽出,送往回收站,在熊熊烈焰中熔毀成一堆毫無意義的原料。
    林工看著手裏的施工批複文件,眼神平靜。
    當你無法阻止一種東西生長時,最有效的方法,是讓它所寄生的整個生態係統,被判定為無用之物,從而被更高級的力量連根拔起。
    暴雨過後,城市像被徹底清洗了一遍。
    林工按例巡查至一處老舊的鐵路涵洞。
    排水口堆積的枯葉和淤泥中,幾點暗紅色的碎屑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用鑷子夾起一粒,放在指尖撚了撚,那熟悉的質感和顏色,正是他七年前用來封存趙師傅遺留的那個工具箱時,所用的特製封蠟。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
    他抬起頭,目光如刀,順著涵洞壁上水流衝刷的痕跡一路向上排查。
    終於,在一人多高的一條狹窄裂縫深處,他摸到了一片被水泡得發軟的紙片。
    他將其小心翼翼地取出,紙片早已燒焦過半,但借著手電的光,殘留的字跡依然依稀可辨:“……第七十七……不可閉環……”
    這幾個字,像一把鑰匙,瞬間解鎖了他記憶深處關於“R77”代碼的冰冷片段。
    他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試圖帶走這殘缺的線索。
    他掏出打火機,幽藍的火焰舔舐著潮濕的紙片,直至其徹底化為一小撮黑色的灰燼。
    他將灰燼與地上的泥漿混合,用手將這黏稠的混合物,嚴嚴實實地塗滿了整條裂縫。
    第二天清晨,環衛工人開著高壓水槍車清理涵洞,看到那道泥痕,隻當是頑童的惡作劇或是垃圾堆積的汙漬,用強勁的水流將其衝刷得幹幹淨淨。
    林工知道,最深刻的痕跡,不是藏起來,而是讓毫不知情的旁觀者,親手將它徹底擦掉。
    冬至的深夜,林工再次返回了平安通道天橋。
    寒氣已能侵肌刺骨。
    他遠遠便看到,橋墩下方的那個凹槽內,再度凝結起一層厚厚的白冰。
    冰層之下,那七個熟悉的漢字,正散發著幽幽的微光,緩緩浮現。
    但這一次,文字的形態卻發生了變化——“記得我”。
    那個被他劃破的“記”,沒有複原。它記住了他的破壞。
    林工靜靜地站在寒風中,仿佛在與一個無形的對手對弈。
    許久,他從工具包裏,取出一把小巧的檢修錘。
    他走到冰麵前,沒有砸向那些文字,而是對著冰層的邊緣,極有節奏地輕輕敲擊了三下。
    咚。咚。咚。
    這是他和趙師傅之間,在嘈雜的管道中確認彼此安全的暗號。
    敲擊聲落下,四周重歸死寂。
    然而,僅僅過了十幾秒,那光滑的冰麵竟開始微微震顫。
    在林工的注視下,那些發光的文字開始蠕動、分離、重組。
    最終,它們停了下來,變成了另一副模樣——“記得你”。
    中間的“得”與“你”之間,出現了一道清晰的斷裂。
    它在回應他。
    林工收起錘子,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當他走到路口,準備上車時,卻鬼使神差地回頭瞥了一眼。
    昏黃的橋燈下,那片冰層如鏡,清晰地倒映出橋墩和夜空。
    隻是,在那倒影之中,除了他自己孤單的身影外,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道不屬於他的、模糊不清的影子。
    那道影子,正緩緩地抬起手臂,指向漆黑一片的天空。
    它們開始學會回應了。林工想。而回應,就意味著可以被引導。
    他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室。
    冰冷的座椅讓他瞬間回神。
    他發動了汽車,暖風吹散了臉上的寒意。
    儀表盤上的工作終端“滴”的一聲,亮了起來。
    屏幕上彈出一條新的工單,標題簡潔明了:
    “關於城東區新一批次智能消防栓的安裝驗收工作,請於明日上午九點前,到指定地點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