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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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八點五十分,林工的灰色工程車準時停在了城東區指定的集合點,一處新建的社區公園旁。
    嶄新的紅色智能消防栓,像一排沉默的哨兵,沿著人行道每隔五十米矗立一個。
    它們外殼光滑,漆色均勻,在晨光下泛著工業品特有的冰冷光澤。
    負責交接的項目經理是個年輕人,熱情地遞上技術手冊,滔滔不絕地介紹著這批設備的先進性。
    “林工,這可是咱們市第一批‘蜂巢’係統,所有消防栓數據實時聯網,雲端統一調度,能實現無人化自動巡檢和壓力自測。”
    林工接過平板電腦,指尖在屏幕上滑動,調出了設備後台。
    他略過了那些花哨的宣傳功能,直接點開了係統日誌和預設程序界麵。
    一行不起眼的時間戳,瞬間攫住了他的視線。
    【每日自動巡檢同步時間:淩晨03:17】
    淩晨三點十七分。
    林工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但握著平板的指關節卻無聲地收緊了。
    這個時間,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精準地刺入他記憶中最不願觸碰的角落。
    那是趙師傅的忌日,頭七,入殮師為他合上棺蓋的確切時刻。
    巧合?
    在這個世界裏,林工早已不信巧合。
    他知道,某種基於趙師傅“殘響”的規律,正在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被刻寫進這座城市嶄新的秩序裏。
    他無法更改這個由雲端鎖定的核心設定。
    任何試圖修改係統時間的行為,都會觸發最高級別的警報。
    “係統響應很快,設計得不錯。”林工平靜地將平板還給項目經理,語氣聽不出任何異常,“我按流程做一下物理檢測。”
    他打開工具箱,戴上手套,逐一走向那些嶄新的消防栓。
    他擰開每一個消防栓頂部的檢修口,那裏麵是精密的壓力傳感器和過濾網。
    他的動作一絲不苟,仿佛真的在進行常規驗收。
    然而,在他的手掌遮蔽下,一些微不可察的動作正在發生。
    在第一個消防栓的濾網深處,他用鑷子塞進了一小片比米粒還細的銅屑,它恰好能讓閥門的閉合延遲0.5秒。
    在第二個消防栓裏,他植入的是一根頭發絲粗細的鋁線,它會給水壓傳感器帶來極其微弱的電磁幹擾。
    第三個,是一點點混有鐵粉的潤滑油,它會在高壓下輕微影響水流的渦旋……
    他一共檢查了二十七個消防栓,在每一個內部,都留下了一道獨一無二的、幾乎無法被常規手段檢測出的“瑕疵”。
    這些瑕疵各自獨立時無傷大雅,但當它們被一個統一的節拍喚醒時,便會匯聚成一片無法同步的噪音。
    下午,驗收報告的最後一項是聯網壓力測試。
    項目經理在總控台按下了啟動鍵。
    理論上,所有消防栓應該在接收到指令的瞬間,內部閥門同步開啟,壓力讀數整齊劃一地跳動。
    然而屏幕上呈現的,卻是一片混亂的景象。
    有的消防栓響應慢了半拍,有的壓力讀數出現了詭異的瞬間抖動,還有幾個的反饋信號時斷時續。
    二十七個數據流,沒有一個能完美重合。
    項目經理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反複重啟了幾次程序,結果依舊。
    “奇怪了,出廠時都是好的……”
    林工在一旁冷靜地記錄著,最後在報告單上寫下結論:“經檢測,該批次設備存在嚴重的個體差異與一致性缺陷,響應延遲與數據波動超出安全閾值,係統穩定性差。不建議啟用聯網自動功能,建議降級為本地手動啟閉模式,待廠家查明原因後再議。”
    看著這份無可辯駁的檢測報告,項目經理隻能無奈簽字。
    當天下午,全市第一批“蜂巢”係統被官方判定為“批次質量不達標”,雲端聯網功能被無限期擱置。
    林工驅車離開時,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那些再次陷入沉寂的紅色鐵樁。
    他知道,當這支龐大的交響樂隊失去了統一的節拍,那個潛藏在三點十七分的指揮家,就再也聽不到它想要的回應。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端,剛剛退休的王主任正在家中整理舊物。
    幾十年的職業生涯,塞滿了整整三個書櫃的資料。
    他在一個布滿灰塵的紙箱底,翻出了一本邊角已經卷曲泛黃的工作日誌。
    他隨手翻開,上麵的字跡還很清晰。
    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社區工作記錄,直到他翻開其中一頁,心髒猛地一縮。
    那一頁的頁眉用紅筆標注著日期:“2015年4月12日”。
    下麵隻有一行簡短的字:
    “C7線試運行首日,第七十七單元接入失敗,建議物理隔離。”
    第七十七單元。
    這個代號讓他渾身一冷,仿佛有陳年的冰水從記憶的裂縫中滲出。
    他急切地向後翻閱,卻發現從這一頁開始,後麵連續十幾頁,全都被人用濃重的墨汁塗得漆黑一片,看不出任何內容。
    這不是普通的隱藏,這是一種帶著恐慌的、徹底的抹殺。
    王主任枯瘦的手指在墨跡上輕輕撫過,他走進廚房,取來一小瓶碘酒和一團棉花。
    他嚐試著用化學方法熏染,希望能讓不同墨水的成分顯現出差異。
    然而,墨跡之下依舊是混沌一片,隻有一個詞組的輪廓在特定角度下隱約可辨:“……禁忌頻率……”和“……記憶共振……”。
    他沒有放棄。
    他取來孫女畫畫用的毛筆,去水龍頭下蘸了些清水,然後回到書桌前,屏住呼吸,用濕潤的筆尖在那片漆黑的紙頁上輕輕刷過。
    奇跡發生了。
    當水膜覆蓋在紙上,原本被墨跡掩蓋的字,因為當年書寫時留下的筆尖刻痕,在水光的折射下,短暫地浮現出了極其模糊的輪廓。
    水痕隻能維持幾秒鍾,王主任卻目不轉睛,如同一個最耐心的拓印工,照著那轉瞬即逝的形狀,一筆一劃地在旁邊的白紙上謄抄、描摹。
    一個小時後,他拚湊出了一句完整的警告,那字裏行間透出的寒意,仿佛能穿透紙背:
    “若見T編號自循環,即刻焚檔棄址。”
    王主任頹然坐倒在椅子上。
    他明白了,有些真相不是被藏起來了,而是被人費盡心機地泡爛、塗黑、掩埋,可它依然像水底的浮屍,不肯徹底沉沒。
    幾周後,一次夜間巡查,林工的腳步停在了一段新建的商業街上。
    這裏的雨水篦子排列得異常工整,每一塊之間的縫隙都像是用卡尺量過,精確到毫米。
    更詭異的是,所有鑄鐵篦子上的防滑花紋,都分毫不差地朝向同一個角度,在路燈下形成一種令人不安的、複製粘貼般的幾何美感。
    他立刻在手持終端上調閱了該路段的施工設計圖。
    圖紙上,對篦子的鋪設隻有常規要求,絕沒有這種近乎偏執的細節規定。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記下了這個坐標。
    次日淩晨,他趁著夜色返回。
    他沒有去破壞所有的篦子,那會引起注意。
    他隻是選了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用隨身攜帶的小型液壓鉗,將其中一塊篦子的邊緣掰彎了一個微小的角度,然後從路邊一輛漏油的貨車底下沾了些油汙,不著痕跡地潑灑在彎角附近。
    第二天清晨,負責該路段的保潔員清掃時,立刻發現了這處“瑕疵”。
    “新修的路怎麽就壞了?做工也太粗糙了!”她一邊抱怨,一邊拍下照片,上傳到了市政投訴係統。
    投訴很快轉到了工程方。
    為了避免“偷工減料”的責任追查,項目負責人立刻下令,要求施工隊對該片區所有篦子進行“外觀修正”,特意強調“不要再搞得那麽整齊,錯落一點,免得再被人挑刺。”
    一天後,這條商業街上的雨水篦子變得錯落有致,恢複了正常街道該有的、隨意的樣子。
    自那以後,該路段再也未出現過此前居民反映的“雨後積水在深夜異常快速蒸發”的現象。
    林工看著手裏的投訴處理回執,眼神平靜。
    完美是它的入口,瑕疵,才是我們的門鎖。
    風暴欲來,城市的脈搏卻在林工的手中被一次次擾亂。
    他就像一個最高明的病毒學家,不去攻擊病毒本身,而是不斷修改著宿主細胞的DNA,讓病毒找不到可以複製的溫床。
    冬日的寒風開始變得刺骨。
    這天下午,林工接到了一個新的工單。
    不是緊急搶修,也不是例行巡檢,而是一份勘察委托。
    工單內容很簡單:“關於城南區爛尾九年的人防綜合體,需對其地麵結構及周邊市政管網進行安全性評估。入口坐標:經度116.397,緯度39.916。”
    林工的工程車駛向那片早已被城市遺忘的角落。
    遠遠地,他便看到了一棟巨大的、未完工的混凝土建築,像一頭擱淺的灰色巨獸,靜靜地趴在地平線上。
    它的主入口,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洞口,被一張鏽跡斑斑的巨大鐵絲網牢牢封死。
    鐵網中央,掛著一塊同樣鏽蝕的警示牌,上麵“禁止入內”的紅字,已被歲月侵蝕得模糊不清。
    車停在百米開外,林工沒有下車。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個黑洞洞的入口,看著那張網住了九年時光的鐵網,仿佛能感受到從那深處,正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極其微弱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