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爛尾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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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呼吸聲輕微、粘稠,不像是活物,更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巨大風箱,每一次吞吐都帶著陳舊混凝土與黴菌的氣息。
    它沒有固定的節拍,時而急促,時而停滯,仿佛在模仿百米之外那個觀察者的心跳。
    林工的心跳一如既往,平穩如鍾擺。
    他知道,這東西在“學習”。
    他沒有貿然靠近。
    經驗告訴他,所有詭異的源頭都有一個觸發範圍,一個屬於它的“領域”。
    他緩緩將車倒後了五十米,直到那股精神上的壓迫感徹底消散,才熄火下車。
    他從後備箱取出一個黑色的硬質工程箱,沒有走向那個被鐵網封死的入口,而是繞著這片廣闊的工地,沿著外圍的破舊圍牆不疾不徐地走著。
    鏽跡斑斑的警示牌在風中輕晃,發出“吱嘎”的聲響。
    上麵的官方說辭是“地基沉降,結構危險,禁止進入”。
    一個完美的、無可指摘的理由。
    林工繞到建築的背麵,這裏的圍牆因為多年的雨水衝刷而塌陷了一角。
    他輕鬆地翻了進去,落地無聲。
    內部是一片死寂的混凝土森林。
    粗壯的承重柱如林木般聳立,指向空洞的天花板,預留的鋼筋像枯死的枝椏,在昏暗中張牙舞爪。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土腥味和石灰的味道。
    他打開頭燈,一束冷白的光柱刺破黑暗。
    他沒有去探尋那“呼吸”的源頭,而是徑直走向最近的一根通風井。
    井壁上,光柱照亮了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景象。
    大片的青苔狀結晶體,正沿著粗糙的井壁垂直蔓延,形態酷似放大了無數倍的神經網絡。
    那些“苔蘚”的顏色介於深綠與鐵鏽紅之間,細密的“菌絲”交織成網,而在網絡節點處,則鼓起一個個半透明的、類似孢子囊的結構。
    隨著林工的每一次呼吸,那些孢子囊的表麵都會產生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的脈動。
    它們在同步他的生命特征。
    林工麵無表情地從工程箱裏取出一台手持式多功能環境檢測儀。
    他將探頭對準那些結晶體,屏幕上跳動的數據卻是一片空白。
    沒有異常輻射,沒有特殊氣體成分,沒有可識別的生物電信號。
    在他的科學儀器麵前,這片詭異的“神經網絡”就如同一片普通的、潮濕的苔蘚。
    然而,他的邏輯告訴他,這東西是活的,並且正以一種超越現有物理學的方式,與這棟未完工的建築結構本身進行著信息交換。
    這棟樓,是它的軀體;而這片結晶,是它尚未發育完全的神經中樞。
    一旦建築完工,電路接通,管道注水,這頭巨獸就會真正“活”過來。
    林工沒有采樣,那等於將汙染物帶出隔離區。
    他也沒有想過上報,因為他無法向任何人解釋這東西是什麽,更無法保證後續的處理不會弄巧成拙。
    他收起檢測儀,從箱子底層取出一瓶貼著“強效除鏽劑”標簽的棕色玻璃瓶。
    擰開蓋子,一股刺鼻的酸味瞬間彌漫開來。
    工業鹽酸。
    他走到幾處關鍵的承重柱根部,將鹽酸小心地傾倒在混凝土與鋼筋的接合處。
    高濃度的酸液立刻與水泥發生劇烈反應,冒出黃綠色的煙霧和大量的氣泡,在地麵上蝕刻出數道猙獰的傷疤。
    他又來到深處的配電室,潮濕的空氣早已讓大部分設備鏽蝕。
    他找到一本被雨水泡得發脹的監理日誌,翻到空白的一頁,用一支油性筆,模仿著一種潦草而權威的筆跡,寫下一行字:“結構勘探存疑,多處關鍵承重體出現非正常腐蝕,建議永久封存,列為最高等級危險建築。”他甚至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偽造的、刻著“王建國”名字的印章,在下麵蓋了個模糊的紅印。
    一周後,市政網站的公示欄裏,城南這處爛尾綜合體被正式掛牌為“高危廢棄建築”,處理意見與林工偽造的監理日誌一字不差。
    施工隊用更高的圍欄和帶刺的鐵絲網將其徹底封死,周圍加裝了十幾個高清監控探頭,嚴防任何人進入。
    林工坐在車裏,看著那棟建築在夕陽下沉默的輪廓,眼神平靜。
    隻要沒人想“治好”它的病,那潛藏在其中的病毒,就永遠沒有蘇醒的溫床。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端,剛剛辦完退休手續的王主任正在陽台上侍弄他的花草。
    一則本地新聞推送彈了出來:“老城新生:‘記憶地標複興工程’正式啟動,平安通道天橋將迎來整體修繕,有望申報市級曆史文化保護單位。”
    王主任端著水壺的手僵在了半空。
    平安通道,那個名字像一根冰刺,紮進他早已塵封的記憶裏。
    他丟下水壺,衝進書房,在那個塞滿舊檔案的櫃子深處,翻找著什麽。
    他不需要像林工那樣去現場,他的戰場在文件、規定和人心之間。
    當晚,他戴上老花鏡,在電腦前坐了一夜。
    他從網上下載了數張平安通道天橋的高清照片,用一款不算熟練的P圖軟件,將橋墩水泥裂縫中因風化而形成的、隱約酷似“REME BER”的字樣,修改成了一個個扭曲、詭異、類似某種邪教圖騰的符號。
    他又用匿名郵箱,將這些處理過的照片,連同一封措辭嚴厲的舉報信,分別發送到了市紀委、市公安局和民族宗教事務局的公開信箱。
    信中言之鑿鑿地聲稱,該天橋長期被某非法組織用作秘密活動據點,其“文化修複”背後可能涉及利益輸送和對邪教活動的掩蓋。
    一石激起千層浪。
    半個月後,原本熱火朝天的修繕項目被緊急叫停。
    官方給出的說法是“接到市民舉報,該建築文化屬性存在爭議,需組織專家組重新論證”。
    王主任站在自家陽台上,用望遠鏡看著施工隊在橋頭豎起一塊塊“暫停施工”的圍擋,像是在給一座巨大的墓碑加上邊框。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知道,一個東西一旦變成了“麻煩”,就不會再有人真正關心它的曆史和真相了。
    城市的戰爭在無聲中蔓延。
    林工在新建的地鐵三號線站台進行管線驗收時,發現牆麵的藝術瓷磚拚接圖案中,隱約構成了一組“T097”的數字陣列。
    施工方解釋這是設計師的“數字朋克”創意。
    林工沒有質疑設計,而是在驗收報告中指出瓷磚背後存在“大麵積空鼓”,嚴重不符合安全標準,要求全部返工。
    施工隊為了節省成本和工期,選擇了一個最簡單粗暴的方案:直接在原有的瓷磚牆外,加鋪了一層厚厚的灰色吸音板。
    圖案被徹底覆蓋,而站內廣播係統也從那以後,再未出現過夜間自動循環播放模糊施工日誌的詭異現象。
    林工在驗收單上簽下“合格”,心中默念:掩蓋不是勝利,是讓敵人失去戰場。
    暴雨季來臨,他在一處臨時排水渠巡查,腳下的淤泥裏,似乎踩到了什麽硬物。
    他挖出來一看,是半塊破碎的金屬銘牌,上麵用衝壓工藝刻著一行字:“第七十七單元·A型緩衝器”。
    這個編號讓他心頭一緊。
    他立刻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後,將銘牌重新深埋進渠底,並調來高壓水槍,對上下遊河床進行了長達一個小時的衝刷,製造出泥沙大量淤積的假象。
    三天後,該區域被水務部門標記為“結構性易澇點”,原定的硬化河道方案被取消,改為建設開放式滯洪濕地公園。
    有些名字,注定不該被從泥土裏挖出來,哪怕是為了紀念。
    冬夜,第一場雪悄然落下。
    林工最後一次來到平安通道天橋下。
    寒氣徹骨,橋墩一處背陰的凹槽裏,積水凝結成冰,冰麵上,竟天然浮現出“REMBER”的字樣,中間的“EM”與“BE”之間有一道清晰的斷裂,如同一個無法愈合的傷口。
    他站在那裏看了很久。
    雪花落在他肩上,融化,又凝結。
    他忽然解下腰間的工具包,從一個角落裏,摸出半截早已幹涸開裂的紅色蠟筆頭。
    那是他從趙師傅的遺物裏,唯一留下的一件東西。
    他蹲下身,用那截幾乎畫不出顏色的蠟筆頭,在那片冰冷的、浮現著字跡的冰麵上,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寫下兩個字。
    別來。
    然後,他站起身,轉身離去,腳步沒有絲毫停留。
    身後,寒風呼嘯,更大的雪片紛飛而下,很快便將整個橋墩、連同那冰麵上的字跡,一同覆蓋。
    第二天清晨,負責清掃的環衛工人一邊揮動掃帚一邊嘟囔:“這破橋,怎麽老愛結冰,真是修不好。”
    他們不知道,有些東西,本就不該被修好。
    爛尾,才是這個世界最溫柔的封印。
    林工驅車行駛在淩晨空無一人的環城高速上,車內的靜謐被一陣突兀的、極低頻率的蜂鳴聲打破。
    那是他放在副駕駛座上的,一台由頻譜分析儀和信號放大器改裝而成的簡易設備。
    屏幕上,一根尖銳的信號刺,正頑固地指向一個固定的赫茲。
    這不是廣播信號,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民用或軍用頻段。
    它更像是一個心跳,一個巨大、沉重、來自鋼鐵造物的心跳,每隔七秒,準時響起一次。
    林工將信號源在城市地圖上進行三角定位,最終,那個閃爍的紅點,鎖定在城南一片廣闊的黑暗區域。
    地圖上標注著它的名字:城南區公交集團第三樞紐站(已廢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