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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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沿著廢棄公交樞紐站塌陷的頂棚鋼梁滴落,在滿是塵土和碎石的地麵上衝刷出一條蜿蜒的淺溝。
這聲音在空曠的站場內被放大,像是某種遲緩而固執的計時器。
林工的巡檢車停在百米開外,車燈熄滅,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
那台改裝過的頻譜分析儀安靜下來,仿佛剛才那固執的心跳隻是一個幻覺。
他下了車,沒有打開頭燈,僅憑著對城市廢墟輪廓的記憶,熟練地繞過幾處堆積的建築垃圾。
雨勢漸小,空氣中彌漫著潮濕混凝土和鐵鏽混合的獨特氣味,這是他最熟悉的氣味——衰敗的序曲。
他徑直走向那條被雨水衝刷出的溝壑。
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他看到溝底的淤泥中,有什麽東西的棱角裸露了出來。
不是鋼筋,也不是碎磚,而是一塊巨大的、有著平整切麵的混凝土結構。
林工蹲下身,用手指撥開濕滑的泥土。
那是一塊基樁的頂端,上麵用衝壓模具留下的編號清晰可見:T097。
這個編號像一根無形的探針,瞬間刺入他的記憶深處。
第七十七單元,A型緩衝器……那些破碎的金屬銘牌和未完工的人防工事,所有線索都指向一個被強行掩埋的過去。
他將指尖輕輕搭在那冰冷的混凝土斷麵上。
瞬間,一陣尖銳的耳鳴貫穿大腦,緊接著,一種極低頻率的震動從地底深處傳來,通過他的指尖,沿著手臂的骨骼,直達胸腔。
那不是物理上的搖晃,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共振,仿佛有什麽巨大的活物在地殼之下調整著呼吸,而這塊基樁,正是它探出地表的感知器官。
林工麵無表情地收回手,震動和耳鳴隨之消失。
他沒有拿出電話上報這處結構損毀,那隻會引來工程師、勘探隊,以及試圖“修複”這一切的善意。
而善意,是喂養詭異最可口的食糧。
他回到車裏,取出一個沉重的工具箱。
他沒有去處理那塊基樁,而是走向附近兩根看似完好的H型鋼支撐柱。
液壓剪在他手中發出沉悶的低吼,他沒有完全剪斷,隻是在最關鍵的受力點,將內部的鋼筋拉筋剪斷了一半。
一個從外部檢查無法輕易發現,卻會在壓力超過臨界點時瞬間失效的“功能性缺陷”。
隨後,他又從附近的建築廢料堆裏搬來碎石和油氈布,一絲不苟地將站場內所有的排水口堵得嚴嚴實實。
他做得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拾荒者,為了搭建臨時避雨棚而進行的無意識破壞。
三天後,氣象台發布了橙色暴雨預警。
林工坐在辦公室裏,看著窗外傾盆而下的雨幕,調出了市政係統的內網通報。
城南廢棄樞紐站區域積水嚴重,水位迅速漫過了那塊編號為T097的基樁,將整個站場變成了一片渾濁的淺湖。
第二天清晨,環衛部門的報告出現在了勘察日誌上:因持續強降雨,該區域地基出現不可逆的軟化跡象,多處支撐結構發生位移,存在大麵積坍塌風險。
一周後,那片區域被市政規劃部門用紅線圈起,旁邊附上了最終結論:“地基結構已破壞,不具備原址修複價值,建議永久封存,待後續整體拆除。”
林工關掉頁麵,心中平靜無波。
他知道,隻要它壞得夠徹底,就沒人敢再動它底下埋著的東西。
在城市的另一端,剛剛辦完退休手續的王主任正提著布袋,像個普通老人一樣在菜市場裏穿行。
路過市檔案館時,他停下了腳步。
舊的圍牆已經被拆除,幾台挖掘機正在轟鳴作業,為即將擴建的數字化存儲中心開挖地基。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根剛剛裸露出來的護壁樁上。
樁體上,一個用紅色噴漆畫出的、歪斜的數字“7”格外刺眼。
王主任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
七年前,他親自參與過這片地塊的初建規劃,記憶中,這裏的地質勘探報告完美無瑕,更沒有任何需要特殊標記的理由。
他沒有聲張,買完菜便匆匆回家。
在書房那個積滿灰塵的舊鐵皮櫃裏,他翻出了當年手繪的規劃草圖。
燈光下,圖紙已經泛黃,但上麵的每一條線都清晰如昨。
他很快找到了那條因為預算問題而最終沒有實施的備用電纜通道。
它的地下走向,與他在林工那裏看到的,“T097”拓撲裂紋的蔓延路徑,幾乎完全重合。
那個“7”,不是序號,是坐標。
當晚,王主任用一部新買的匿名電話卡,撥通了市民服務熱線,用一口焦急而略帶偏執的方言,激烈地舉報檔案館擴建工程“夜間施工,嚴重擾民”。
掛斷電話後,他打開電腦,用一款不算熟練的P圖軟件,將一張網上找到的地質斷層掃描圖截取了一部分,偽造成一份顯示該區域存在“大型未知地下溶腔風險”的地質報告截圖。
他將這張截圖用匿名郵箱,發送給了多家本地媒體和幾個知名的網絡大V。
兩周後,在輿論和潛在風險的雙重壓力下,檔案館擴建工程被緊急叫停。
新一輪的專家論證會開了一整天,最終決定:為規避風險,新館將繞開原定區域,向東平移一百米重新選址。
王主任站在陽台上,看著遠方工地安靜下來的吊臂,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知道,有些路一旦被標記出來,就不該讓它再有連通的可能。
必須讓它自己斷掉。
林工的下一個任務,是排查某老舊小區頂樓的滲水糾紛。
他登上天台,很快找到了漏水點。
撬開防水層下方早已廢棄的閣樓夾層,一股陳腐的電氣味道撲麵而來。
夾層深處,藏著一台老式繼電器箱,外殼鏽蝕得像塊出土文物,但令人驚異的是,當他用萬用表試探時,發現內部線路竟然還帶著微弱的電流。
箱體麵板上,一根細長的指針,正以六十六秒為一周期,緩慢而堅定地擺動一次。
那不是計時,是心跳。
他不動聲色地完成了檢修記錄,在“原因”一欄寫下“屋麵老化,防水層破裂”。
但在離開前,他從工具包裏取出一根細長的銅芯導線,一端巧妙地接在了繼電器箱的金屬外殼上,另一端則穿過夾層縫隙,牢牢地纏繞在屋頂的避雷帶上。
他又在導線中段的絕緣層上,用小刀劃開了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磨損點。
幾天後的一個雷雨夜,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天空,精準地擊中了小區的樓頂。
一聲巨響後,整棟樓陷入黑暗。
物業的電工趕到時,隻在頂樓聞到一股濃烈的焦糊味。
那台老舊的繼電器箱已經被電流燒成了一塊焦黑的鐵疙瘩。
最終的事故報告認定,是“老舊電氣設備老化,絕緣失效引雷”導致了跳閘。
物業為此下達了緊急通知,要求在全小區範圍內,立刻拆除所有同類型的廢棄裝置。
林工在維修單上簽下“處理完畢”。
他知道,對付這種寄生在規則縫隙裏的東西,有時候,必須讓它死得轟轟烈烈,所有人才會心安理得地去埋葬它。
冬夜,第一場雪悄然落下。
林工再次來到平安通道天橋下。
橋墩的凹槽裏又一次凝結了厚冰,但這一次,冰麵光滑如鏡,沒有浮現任何字跡。
他走近細看,才發現冰層底部凝固著一層極細密的白色蠟霜,像是有人曾在這裏反複塗抹過什麽,又費力地將其刮除。
他伸出手指,輕輕觸摸冰麵。
指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震顫,如同隔著厚厚的胸壁,感受到的微弱心跳。
它在等待,在模仿。
林工沒有去清理那塊冰。
他從工具包裏取出一小段廢棄的光纖,將它柔軟而堅韌的一端,小心地、深深地插入冰層的縫隙中。
另一端,他則繞了幾個圈,固定在橋邊清晨灑水車例行作業時,噴頭一定會掃過的金屬支架上。
第二天清晨,天還未亮。
環衛的灑水車轟鳴著駛過,高壓水流衝刷著路麵,帶動了那個支架,也帶動了那根纖細的光纖。
光纖在冰層內部的輕微晃動,幹擾了冰晶的自然凝結規律。
一個路過的早班工人無意中瞥了一眼,奇怪地“咦”了一聲。
冰冷的冰麵上,不知何時,竟浮現出了一串斷斷續續的劃痕:RMBR。
林工早已驅車遠去。
他知道,當沉默開始模仿語言時,就必須教會它如何說錯話。
混亂,是對抗信息汙染最有效的防火牆。
深夜,林工回到冷清的單身宿舍,整理著他的工具箱。
當他拿起那個角落裏的紅色蠟筆頭時,動作忽然一頓。
這截來自趙師傅遺物的、早已幹涸開裂的蠟筆頭,不知何時,竟又少了一小截。
他清楚地記得,昨夜巡查平安通道時,他並沒有使用它。
箱內所有的工具都擺放得一絲不苟,沒有任何被翻動過的痕跡。
他迅速翻開自己的巡檢記錄,大腦飛速運轉。
昨天,他唯一接觸過的、需要物理封鎖的公共設施,是城東一座廢棄調度站的鐵門門鎖——他曾用蠟屑封堵了鎖孔,以防止野貓和流浪人員進入。
他立刻穿上外套,驅車趕往現場。
調度站的鐵門在夜色中靜立,但那把被他封堵過的舊鎖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嶄新的掛鎖。
門上,還釘著一塊全新的白色告示牌:“內部線路整修,嚴禁入內。”
林工站在門外,沉默了良久。
它們已經開始主動收集他的痕跡了。
那些無形的“殘響”,正通過他留下的每一個物理信標,來學習、分析、模仿他。
這意味著,他也正在不可逆地,變成某種意義上的“介質”。
他從口袋裏,摸出最後一小撮紅色的蠟屑,用指尖撚成粉末,輕輕地、均勻地按在了那塊嶄新的告示牌邊緣。
像是在一個獵物身上,留下屬於自己的記號。
返回的路上,林工的工作終端發出“滴”的一聲輕響,一條新的調度指令彈了出來。
【任務類型:常規巡檢】
【任務地點:新建城區·城市地下綜合管廊一期工程·03號檢修口】
【任務描述:檢查內部環境傳感器及管線密閉性。】
林工看著屏幕上“綜合管廊”這四個字,眼神微微一凝。
他知道,比起那些被廢棄、被遺忘的角落,一個嶄新的、秩序井然的、將整座城市的動脈都集於一體的龐大係統,才是真正能孕育出恐怖之物的完美溫床。
